我：“您在这儿是‘趴活儿’呀，还是中午迷瞪一会儿？”

的哥：“我呀？还迷瞪一会？哪儿有那命呀。您上哪儿？”

我：“我去XX桥，奔西一拐，再往南，就到了。”

的哥：“得了，那咱走着，您先验个健康码儿吧，谢谢您了。”

我：“应该的、应该的，都是北京人，都懂。”

的哥：“我搭耳朵这么一听，您准是老北京。”

我：“说不上说不上，倒是住了些年头儿了。您府上是？”

的哥：“嗨，我们老宅就在您刚上车的那地方，早先没有祈年大街，我们家就住现在那个十字路口西南把角儿。”

我：“呦，风水宝地呀。”

的哥：“敢情！26间房，仨小四合院门儿挨门儿。没了，拆迁了，盖银行了。”

我：“那可值了银子了，那还不得给您弄个……”

的哥：“哪儿呀，真给我弄个三千万五千万的，我干嘛还拉出租呀。说来那是20多年前的事儿了，总共给我和我哥——我们哥儿俩——一人一套小三居，还给了点儿搬迁费什么的，拢共9000块钱。”

我：“那可亏大了……这么说，您家过去是阔家主儿吧？”

的哥：“我这个岁数，阔不阔的，都没赶上。听老家儿说，房子是我姥姥娘家那边的产业，我姥姥姓‘脱’，说是‘脱脱’的后人。”

我：“啊？哪可不得了，脱脱帖木儿，那可是蒙古元朝的中书右丞相，修《辽史》《宋史》《金史》的总裁官，大贵族呀那是。”

的哥：“嘿，今儿个算是遇上明白人了，我开了这么多年出租，还第一回有人知道这个。您别是北大教授吧？”

我：“您别骂我……我就念过二年小学。记得贵祖上脱脱帖木儿，是蒙古蔑里乞氏，他大爷伯颜就当过丞相，他算是一代名臣，四十来岁就让人下毒毒死在云南了。按说，他们这一枝儿后人应该不少，有姓铁的、姓巴的、姓把的，还说有姓秤的，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像您姥姥这样，直接姓‘脱’的。”

的哥：“让您见笑，我还真没您知道的多。”

我：“那您父亲这边儿也……”

的哥：“我们祖爷爷他们都是南方人，打江西来的，在京城落了户。66年我爷爷死的时候我还小，也就四五岁儿，说是怹上街看见抄家、打人的，回家一害怕，坐在椅子上吓死了。”

我：“嘿！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的哥：“他死了以后没多些日子，就把我们全家轰到小南房住去了，正房厢房倒也没查封，就是接待大串联的孩子们了，一拨一拨，地上铺草帘子，我妈他们街道居委会负责给学生们蒸窝头、切老腌儿水萝卜。”

我：“仨院子都这样吗？”

的哥：“那倒也没有，南边儿那个小院儿，我们早就出租了。租给谁呢？何大姑，何芬，这人您知道吧？”

我：“何芬？协和医院那个护士？”

的哥：“嘿！！！好价！您可真是门儿清呀！”

我：“嗨，也是碰巧劲儿，何芬就是25年照顾孙中山先生，直到怹病逝的那个女护士，书上有她的名字。”

的哥：“我们小时候，就叫她何大姑，人瘦，个儿不高，不太爱说话，老穿个呢子大衣，老给我们小孩儿糖吃，她好像一辈子没嫁过人，和她弟弟住。他弟弟从不出屋，成天就窝在屋里看书。”

我：“后来呢？”

的哥：“后来？谁熬得过‘后来’呀。人早没了，记得后来何大姑家里也没剩下什么，就是一堆书，都捐给国家了。面包车，拉走好几车。”

我：“拉哪儿去了？”

的哥：“拉国家去了呗，国家说是哪儿，就拉哪儿呗。”

我：“哎……”

的哥：“哎……”

我：“您前边儿拐弯儿……得，我到了。”

的哥：“46块，您扫我吧。”

我：“得了，您收钱，辛苦了。”

的哥：“得，谢谢您，聊一路，您明白人。”

我：“回见吧，您呐。”

的哥：“回见，您呐。”

（2022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