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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风枕流之室随笔原创2021年年度汉字幻 |
分类: 随感 |
2021年年度汉字
幻
从2013年年终开始,连续的、开玩笑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弄所谓“年度汉字”,一下子竟弄了八年,今年——第九年的年终快到了,突然犹豫,不知该弄出个啥来。
在唐朝那个争烁斗奇的诗歌星空之下,也许很少有人“望见”那个叫“来鹄”的江西诗人,他在运乖时蹇的时候过除夕,写诗叹道:“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人困顿,诗也显得穷气;正如人若有恙在身,诗文吐纳也会显得底气不足——即使是“春风”,却也要“憔悴相见”哩……今年,我原本是想选一个“病”字的,因为这一年确实病了数次,年初是耳鸣而至严重的失`眠,后是喉疾和足跟痛,秋来又心脏不适,前几天竟突然眩晕数小时,那过程中全没有汤显祖笔下“吉日良辰,醉你个状元红浪桃生晕”的妙处,却险些“踏花归去马蹄‘晕’”……如此恶潮涨落、缠绵不绝,再三再四,若愤然选出一个“病”字,亦不为过。
只是,觉得太丧气,“正消极”而“负能`量”,于这么好的时代太不协调。
于是乎请教诸位屠夫暴客、花匠教授、酒肉和尚,刘大先生说“晕”、沉石先生说“吹”,望湖兄他们一干人有说“谝”的、说“困”的、说“闹”的……总之无一“好”词。我爱人警告说:无论如何,不可以选“忧”说“愁”,否则……莫谓言之不预也!
得令得令,遵命遵命,于是别做他想,一转念,就拈出了这个“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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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爱做梦,所以一直很喜欢这个“幻”字。少年时有邻居长辈梁湛侯先生,教我读过唐宋诗,记得有一次,他在一方包茶叶的纸上用小楷抄了玉溪生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见我惑而不解,就把纸翻过来,换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柳体“幻”字。这情景,多年后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然而少年梦幻,早该醒了。就说这个“幻”字,根底和来历竟颇有些“妾身未明”。据说其字形最早可能见于金文,但有人说那是“幺”字上面加了一横,实际上是个“玄”字。这可真够“玄幻”的了。
而许慎《说文解字》对“幻”的解释竟然是:“幻,相诈惑也。从反予。”
什么意思呢?进一步的解释是:这个“幻”字,实际上是“予”字翻了个180度的跟头,头朝下脚朝上,倒着写。而这个“予”字,训为“推予”,就是把自己的财物给予别人。那么所谓的“反‘予’”,就是颠倒过来,即按段玉裁的解释,是“使彼予我”——把别人的财货归为我有。那别人当然不干喽!咋办呢?于是就“幻”——使诈!骗他!令其上当受骗,迷惑不解,糊里糊涂地交出财货。所以这个“幻”字没那么“梦幻”,原本就是个“诈惑”的意思。
这很残忍!说好的梦幻美好呢?说好的“幻花自带月中香”呢?说好的“恍惚春宵幻梦,依稀翠羽明珰”呢?说好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呢?原来竟是个“幻”——骗局!
连清代文字学家朱骏声先生(1788—1858,字丰芑,号允倩,晚号石隐,苏州人)也觉得许慎的解释太闹心、很惊悚、忒违和,所以坚持说“此谊反予无说”。不过也有人认定、或发挥了许慎的解释,比如今人张舜徽先生(1911—1992)在《说文解字约注》中就解释说:“幻从反予,其本义当为欺诳。”为什么呢?因为“予”的本意,是“言语之许与也”——嘴上许诺给予别人;实际上却“口惠而实不至”,画大饼、许大愿、扯大淡,这就叫“言语既许与之,而实不与”,所以是“反予也”。张先生说:“今俗谓之‘骗人’,即‘幻’字原意。后世用为虚幻、幻灭以及诡诞、惑人,皆其引申也。”
写到这里,我对是否选这个“历史上有污点”的“幻”字做2021年的年度汉字,都有点“迷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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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相欺诈——玩儿“幻”,是不能论、不敢论、不屑论、不值得论而又不能不论的。套用网上流行的、据说出自俄罗斯“索先生”的一个有趣句式:“我们知道他们在玩儿‘幻’,他们也知道他们在玩儿‘幻’,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玩儿‘幻’,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玩儿‘幻’,但是他们依然在玩儿‘幻’。”
这外国佬的话,怎么说也是绕,还是改个鲁迅先生的句式吧:“其实世上本没有‘幻’,玩儿‘幻’的人多了,也便玩儿出了‘花样幻’”。
鲁迅先生还说过一句话:“一般的幻灭的悲哀,我以为不在假,而在以假为真。”“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三闲集·怎么写》)我以前一直不很理解鲁迅先生究竟何意,直到近来有了些年龄阅历,才略略明白,即是说:梁湛侯先生所言玉溪生的《锦瑟》是“幻”,但那是指“假中见真”——虚拟中的真实;而“真中见假”,亦吾等日常之所见者也,举凡大言炎炎、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一套一套,你“听”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而“见”的每一桩事都是假的,这就是鲁迅先生所指斥的“真中见假”、“以假为真”,或一言以蔽之,曰:“幻”!
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面对这个“幻”,其实也可以取积极点儿的态度,权当一种单项选择的智力题,每天作一作,可防老年痴呆,此即所谓“生于幻境,不死于安乐”也。
这个话题……不说下去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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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说我自己的好。
《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而我辈升斗小民,常常就是摆脱不了“梦幻泡影”的“诱幻”。一切努力、拼争、劳苦、忘情,乃至挣扎、自虐、强迫、屈从,在在都逃不出个“幻”字。以我而论,写的文、吟的诗、发的博、增的粉、出的书、讲的课、作的报告、赢的掌声、听的赞辞、拍的合影……包括虚名之谋得、贵宾之暂充、大僚之赐见、镜头之瞄准,乃至侍者搀掖,无所不周,脂粉娇娃,风呼雨至……所有这些,皆是“幻象”,转眼聚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走到大街上不过是个疲惫汉子,回到家不过是一襟仆仆风尘,夜阑人静,望望窗外,一瞬的繁杂热闹,如一出闹剧,于世界的顺逆没`有任`何改变,于文化的忧虑没有丝毫消减,于学问的匡正没有分毫效果,终归是闹哄哄、乱糟糟、忙碌碌,如蚁如蜂,绿着“健康宝”一个劲儿地不知所之、不知所云,成了时间“无意义”的背景。
这让我想起了佛教的特殊艺术——坛城沙画。坛城,又称“曼陀罗”、“曼荼罗”,象征宇`宙世界结构的本源。坛城沙画不是“画”出来的,而是Lama们根据代代相传的严谨繁复图例,用染了色的细沙一点点堆垒出来的。整个过程笼罩在虔敬、悠长、净洁、神`秘之中。首先是“制沙”,即用复杂的手工艺研磨矿物质,磨出绘制坛城的蓝、黄、红、绿、白等色细沙;然后是“构图”,再就是“砌沙”——常见的是用特制的锥形铜管,装满彩沙,然后轻敲管壁,让彩沙一点一点地“漏”出图样,这过程短则数日夜,长则月余,一副坛城方才建成。最后,才是至为惊心动魄的环节——“驱散”——Lama们坚信:坛城的从无到有,预示着佛的成就。其力量可度化万物,又归于一无所有。所以最终Lama们要亲手轻轻一拂,让苦心建造的精美绝伦彩沙坛城刹那间消失,以此证佛法“无常”、“幻化”、“不执”、“空性”的本质……
小朋友说,这过程,很像是制作一个大型的多米诺骨牌的行为艺术。我想,除了形而上的意义之外,在“形而下”的层面,虽不中亦不远矣。
对比彼我两般劳作中的烦躁与宁静,对比得与失的焦虑与淡然,对比与世交集中的妄念与随性,对比对“幻”的“始终受困惑”和“开始即了然”,真是人间天上,了了分明。
而此岸到彼岸之间竟是那么遥远,也许需要“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雷,猛劈下来,方能击碎幻影,找到真正的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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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玄幻”了,收回来收回来!
明人文徵明有首不咋地的诗,说:“人家除夕正忙时,我自挑灯拣旧诗。莫笑书生太迂腐,一年功事是文词。”可也是呀,不“文词”,又能“如何”?
算个总账吧,今年依旧读过了海量的文献,其中选出10多个专题,并做完了“文献精读”;戴逸先生说,历史学者要做的无非三个事情:记述历史,考证历史,解释历史。对我而言,所谓“文献精读”介乎于考证历史与解释历史之间,这是我自创的一套治学方式,不多说了。
此外写了长篇文论4,随感12,小说5;诗作较少,大约50首的样子,其中包括组诗《金面具(3首)》《杂念(15首)》……因为身心疲怠,不堪劳顿,所以只能哼点儿打油诗自娱,谁知一口气竟写了250多首,顶大一组是《辛丑秋夜打油(210首)》。这之外,无非是弄的几部电视片都基本杀青,朋友请来审看的4部书稿也都完成了——被我毙掉的有两部,抱歉抱歉。
此外,久不写俳句了,因为偶然一个机会,重操旧业,写了12句,手生得很,实在很“幻”!
我是在大雪节气那天“晕”过去的,后来记下了感想:“……想起没写完的文字还留在路上,满怀歉意,又觉得未必不是解脱”。什么怀特海的《过程与实在》?什么“乌撒卫”与“鳌山卫”的关联考证?什么清代翰林院庶吉士的满文学习与考试?什么“文化圈”概念的批判?什么花花草草哥哥妹妹风风浪浪你侬我侬的诗作?人一晕眩,就都是“幻”了。
坛城虽美,毕竟有“驱散”之时,更何谈我的那些“虚幻文字”呢?
遗憾,或幸运的是,我又醒过来了。
我在,则“颠倒梦想”就在,“梦幻泡影”就在。我还得静下来想一想,怎么和这个“幻”相处——不被“幻伤”,亦不期“幻得”,这尺度,真是好难把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