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将要发生的大事
(2021-10-23 18: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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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系列小说《失重》之三风吹过将要发生的大事 |
分类: 小说 |
风吹过将要发生的大事
——流浪船长舟欲行系列小说《失重》之三
1
那女人手指细细长长,柔雾奶茶灰美甲,夹支细细长长的香`烟,很社交地笑一下,“ESSE-change,男士不来这个,是吧?”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过马六甲海峡船舱失火那次,我的肺和整条呼吸道都伤了,医生李杜——说唱歌手萝卜脱的现任男友——说:您要是哪天想不开了,直奔Game over,也可以抽一根儿。
这种凡俗故事,什么历经生死啦、海难生还啦,我早就懒得再提了,尤其现在,面对着“柔雾奶茶灰”和“ESSE-change”,我也没什么兴头。
这女人三十九岁?我只当对面坐着的,是个故事。
女人侧脸望着街景——寂静的林荫道并不很宽,马路上车少人稀,路两侧的梓树梢开始泛起秋红。正对面是座平庸的高层,土黄的楼身遮住了正午的天光。
女人说:“这家店,是不错的选择,露天卡座儿的,有,”她把烟蒂插进桌旁的花盆里,“吸`烟的——没人管”。
我问:“平常的你——日文的说,吗?”
她怔了一下,捂着嘴,笑喷了:“我平常说河北唐山话,可我怕您怪我‘好好调皮嘢’。”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对面的楼窗——没看清是18还是20层——突然,飞下了一条灰影。
“砰——”一声闷响。
然后,是警`车的尖叫、救护车的尖叫、人的兴奋尖叫,和狗子兴奋的狂吠……
女人说:“也许,是个预言,这一切。”
聪明女人!她让我觉得。
我们起身,彼此轻轻地抱一下。我去刷卡付`帐,“好恐怖呦,吓得心头麻慌麻慌,今年这是第三个跳下来的鹅憨儿吧。”收银的四川幺妹儿说。
我回头看看,那女人已经走掉了。
2
九欢媳妇在电话里一惊一乍地喊:“船长爹,你俩这是黑色幽默呀!”
九欢,姓“甄”,名“九欢”。我下决心不再跑远洋航线之后,买过一艘倒手多次的190吨旧军`用登`陆艇,在那个群岛之间跑运输,运人运猪运干`部,也运送到“海岛佛境”进香的旅`游`团。九欢的妈生了他,就和人跑了,据传说去了俄罗斯远东。九欢爸发下重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遍天涯,爱咋咋地!岛上的柳无相先生后来找到我时,是这么说的:九欢这小子,老夫养了他十四年。这小子天生匪性,且太能吃了,你带他走吧,他跟着老夫,或许饿不死,但又能有什么收煞?
在这个世界上,管柳无相叫“柳先生”的,就我一人。九欢管柳先生叫“柳爹”,管我叫“船长爹”——我后来发了那笔横财,就把那艘破登`陆艇给了九欢。谁能想到九欢后来成了航运集团的老总呢?他媳妇——九欢媳妇,也管我叫“船长爹”,抽ESSE-change的女人,是集团的一个要紧客户,所以那女人见我头一句话就说:“甄总夫人的朋友,我是。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
我在电话里对九欢媳妇抱怨:“‘甄总夫人’,这种英文名字女人别再往我这儿发了,还遇上个跳`楼的,这很晦气,懂吗!”
九欢媳妇有一刻没做答,然后突然喊:“船长爹!快看电视,上面正说那`自`杀的呢!”
3
我在电视里,没找到那条`自`杀的消息,这类事多,已算不得新`闻了。
有一个台风正在黄海海面形成,从电视气象预报显示的云图看,最迟明天上午就会到达我原来讨生活的那个群岛海面。我发了个微信给柳先生,提醒他备上点儿蔬菜干粮和常年离不开的降`压`药。柳先生七十有余,从不看电视,天下事全靠卦盘推算。但老爷子最近学会了用微信,我发的信息,他过个三、五天会回复一下。
今晚意外,柳先生立刻回复了我:你们都平安吧?
我:平安,怎么了?
柳先生:才推了一卦,大凶大逆。
我:?!
柳先生:是九欢,“利刃自伤”之象。
我问:柳先生,何谓“利刃自伤”?
柳先生:这是天`机。
我急问:怎么规避?我该怎么对九欢说?
柳先生:这是天`机……
我去了阳台,想透透气。夜空晴明朗润,月亮很圆很亮,周围些许白云,丝丝淡淡,安适极了。这阳台,现在很显狭小——当年我和老茶买下这相邻的两个单`元,然后打通了阳台的隔墙,弄出个东西通透的大格局。后来老茶跟那个寨子女人去了彩云之南,房子也卖了,新住户把拆掉的阳台隔墙重新砌了起来。
天地骤然小了一半,我为此打电话骂过老茶。老茶调侃:“有你这么个‘隔`壁老`王’住邻居,人家男主人能放心吗?”
我骂:“少跟我放你的版`纳屁!”
他不回骂,却说:“我不在了,你少去阳台,免得哪天你喝高了,纵身一跃,融化在蓝天中。”
4
“利刃自伤”——我默念着,心乱不知如何安顿。这时候,手机又来微信了,是上午见的那女人。
女:睡`不着,今晚月色,空空的好。
我:诸色皆空。有事儿吗?
女:打扰你了吗?身边有别人吧?
我:有只猫。
女:你好坏!对女士,讲点儿“chivalry”,不行么?
我:我身体不适,抱歉……
女:啊?病了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我:没事儿,我就是`便`秘`。
女:你好讨厌!
我:……
这个时候,甄总夫人——九欢媳妇几乎是破门而入,“爹,九欢让人给带`走了!”她哭着说。
5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一整天,好像终究要发生点儿什么,现在看,是定格儿在了九欢这不省心的货身上。
我把梨花带雨的九欢媳妇安顿在沙发上,热了一杯柠檬红茶给她。问:几时的事?这是?
九欢媳妇:就刚刚。几个人,穿着一样的黑夹克衫,进门就把九欢推到书房里去了,说的什么,不让我听见。
我:九欢呢?
妇:他被带出门的时候就跟我说了两句话,说是甭害怕,放不了挺(死)。
我:还说什么?
妇:他让我好好看家,照顾着公司,还说要照顾好船长爹,我知道这是暗示我来找你,我这不就……
我:……好,你先别急,既然不知底细,我们用个笨办法,一样一样儿地排除,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情。你得跟我说实话。
妇:我我我现在哪儿还有瞎话呀我。
我:那么好,我问你,公司这些年,有没有过违`法经`营,比如制`假、逃`税?
妇:这个不会,九欢说过,挣钱的道儿多了去了,没必要非走那条。
我:那行,九欢这几年,他收没收过什么黑`钱?
妇:我在公司管着财务,我们这种做生意的,做得再大,也只拥有进`贡的份儿,上哪儿“裂干子”(收`钱)去?
我:这么说……送没送过——我是说——`行`贿`,这个肯定有!
妇:这个能没有嘛?我私下留了一本帐,前些日子九欢还和我盘过一次,三五万、七八万小数儿的就不说了,有几个大数儿的,但往来都弄得挺干净的,而且……那几位,今晚上还都在电`视里`开`会呀。
我:哎……那咱们说邪乎一点儿的,九欢熏盘子`溜`冰`(吸`毒)吗?
妇:这个我保证,九欢绝不沾。
我:他鼓捣火燎子(qiang)了?
妇:没有,他做的是“白生意”,而且兄弟多,用不着那东西。
我:做宝(赌`博)呢?
妇:据我所知,我们九欢不好这口儿。
我:他踩青儿(`嫖`娼`)?
妇:这我可不敢说没有,不过就算有,也归地`方`治`安上管呀,怎么会像今天这样……
我:好,可以排除。那么,他外面还有没有招惹过“三`儿”(婚`外`情`人)?
妇:……船长爹,这个,要说“三`儿”,我当初算一个吧。
我自觉失言了。九欢媳妇本不是九欢原配,是个学财会的女大学生,在九欢公司应聘,两人没几天就“好”上了。原`配其实外边也有人,闹了好一阵子,分割了财产走了。九欢媳妇正式就位,死心塌地地跟着九欢,倒像是对结发夫妻好姻缘。
我分析,如果九欢的事儿捅破了天,九欢媳妇也会被控制起来,能让她跑出家门到我这儿来?那么,九欢这不省心的货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呢?
猛然间,想起柳先生推的那一大凶大逆之卦:“利刃自伤”!
我盯着九欢媳妇惨白的小脸儿,想问她:九欢有没有“舔腥子(`凶`案`)”,可我忍住了。
凭九欢骨子里的“匪性”,就算有,会跟媳妇说吗?
6
我其实还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九欢媳妇,从这些疑问中随便拎出一个,只要九欢媳妇点一下头承认,九欢就必定万劫不复,包括在车场倒车没看后视镜、包括高空抛物、或者正巧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秘密……
九欢原来处身如此危局之中,可过去我们大家,甚至包括柳先生在内,都觉得九欢的世`界何其风平浪静。
我不想再用这样的问题折磨这个小妇人了。我让她躺在了我的床上,给她盖上毛毯。她可能已经哭累了,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像只走投无路的猫。
……夜空依旧迷人的晴,九欢和他媳妇的世`界正在垮塌但既无征兆也看不清结果,这让我感到今夜晴朗的夜空本身,就像是个别有用心的“局”。
手机上又有三条微信,都是白天那个女人发来的:
“怎么不回复?怕了吗?”
“我有点生气了,更加无眠,你要赔我呦。”
“甄总出`事`了?!真的吗?!”
我把这女人的微信屏蔽掉了。在阳台上,我点起一束香,不知道向谁祈`祷——这感觉好熟悉呀。过去在海上遇到大风浪,生死只在呼吸间,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想到祈`祷——向谁?向哪位过往神`灵?怎样祈`祷?怎样忏`悔?没人说得清楚,但似乎肋下已生出一双无助之手,举向天空,和狂躁的海面……我有一段时间跟着挪威船长乔治·亨特利跑北欧航线,他问过:我有圣`母玛`利亚,舟,你呢?观音?妈祖?龙王?孔子?或者别的?
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但记得那只挪威籍集装箱船上雇了好几个北欧女船员,报务、雷达、财务结算、餐饮服务、随船医生……那个高大的、栗色的阿莱蕾,身怀一级船载直升机驾驶员证书和一级深海潜水器驾驶证书,她温暖而沉重的巨乳压下来,可以覆盖我的整张东方脸……
阿莱蕾,那就向你祈`祷吧,让九欢这不省心的货平安回来,让我抽他几个嘴巴!
7
柳先生的微信是早晨七点发过来的:九欢无虞,大困危局已解。
我急回柳先生:收到。台风到了吗?
柳先生回:已到本岛,正刮得猛。
8
此后的某天,我在阳台上点起火锅,和寨子归来的老茶回忆起那个大凶之夜的前兆和结局。九欢当时去了岛上,九欢媳妇挺着大肚子进进出出,给我和老茶添酒添菜。
在什么危`机都没有的阳台上吃火锅,就像在台风远去的甲板上看脱得`半`裸`的阿莱蕾姐妹儿们做着航行健身操。
老茶说:柳老先生——愿他安息——算得可真准呀。
我说:不敢想柳先生那个台风之夜究竟做了些什么,改了九欢的命`盘`?也未可知。
老茶道:那是瞎扯,我听说给人改`命`盘,和寨子里的墨巴爹爹“走跳”一样,那可是要损`阳`寿`的。
我回想起带着九欢和他媳妇给柳先生送葬的场景,柳先生面色如生,发如银丝,肤如涂蜡,微有檀香之气。给他换送老袍子的时候,柳先生四肢的骨关节居然寸断,整个人像一具割断了系绳的皮影。
九欢那天,干嚎的声音像一匹失败的草原狼。
9
那女人——我后来知道了她的英文名字——阿莱蕾,她前夫手眼通天,九欢这个案子的所有细节,都是她转述给“甄总夫人”和我的。
原来九欢生`意上遇了个坎儿,就动歪心思,送给某人一把战`国`青`铜`剑。而这位“某人”也正有事要办,就把战`国`青`铜`剑转手送了出去,如此三转五转,这个宝儿最后转到某老手里。九欢他们一层层人的事儿自然都办成了,惜乎不久,某老也出了事,查`抄的时候一路倒追,终于追到了九欢。
阿莱蕾的前夫请人出面鉴定,这把“战`国`青`铜剑”,其实就是河`南某村前年生产的“工艺品”,九欢咬定:自己当时只花了700元,卖的就是个工艺品,这个钱数儿,自然构不成`行`贿,于是不久结案,放归故里。
九欢自此把公司作了价,转让给过去的一帮兄弟。兄弟们说:九哥仗义,给九哥留百分之十五的股,赔了算我们的,赚了按年给九哥吃红。
九欢端了大杯,一饮而尽,抱拳说:兄弟们的情我领了,但事情不能是这么个办法儿,听九哥的,自此之后,咱们各归正道,彼此平安。
九欢拿了钱,直接回了海岛,他把柳先生原来住的老`屋给`拆`了,现在正在原址督造二层小楼,准备举家搬迁——那时候,正可以赶上九欢媳妇生孩子,那孩子一落生,就可以上个海`岛户`口,从此,成为岛民。
阿莱蕾曾抽着“ESSE-change”对我说:“舟哥你说巧不巧,咱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人,听说也就是个副`处,也串在这个`案`子`里,是其中一环,当然,那把假宝剑不过是根线而已,牵出来的事儿不算太大,刚过亿。”
老茶说:我明天问问熟人。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在蓬市麦哲伦港,船上有个小子泡了人家白石邮局老太太卡米拉·水莲的孙女艾莲达·葡萄,还他妈的不认账。
我说:你不是说那小子早上岸当上副`处了吗?
老茶嘎嘎嘎阴笑不止,他从寨子女人那儿脱身回来,笑声愈加像只夜枭。
10
……阿莱蕾把美甲从“柔雾奶茶灰”,换成了“鲑鱼米”,她平伸着细长手指给九欢媳妇鉴赏。九欢媳妇问:“蕾姐,怎么换青`春`款`了?”
“舟哥喜欢`这`款`。”蕾姐说。
这个时候,我和老茶窃窃私语,我们商量着把我这套房也卖了,和他一起回彩云之南去。“要不去海`南吧,那儿毕竟有海。”我说。
老茶不置可否,盘着手里拿个白不刺啦的兽骨手串儿,这是他在寨子里新得的“灵`物`”。
——2021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