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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系列小说之一《失重》《临界值即刻抵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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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界值即刻抵`达
流浪船长舟欲行系列小说《失重》之一
1
我一直搞不清楚,那个隔着窗子朝我大喊“临界值即刻抵`达!”“临界值即刻抵`达!”的男子是怎么回事。
搞清洁的河南小时工侧着身子挤过来,趴在窗口听了一下,然后翻过头问我:“啥叫‘金戒指’几个‘滴答’——这人喊的。”
这小时工活儿干得还不错,就是有点话密。我没理她,转身去了厕所。
那男人——肮头发,旧迷彩夹克,光脚,人字拖,仍对着我的后背喊叫:“临界值即刻抵`达!”“临界值即刻抵`达!”
小时工把窗子开了条小缝儿,小声骂着:“金戒指给俺吧,你个傻怂!”
2
我照例还是在那间旧火车厢改造的餐馆吃午餐——这家餐馆的午餐严格地说就是狗食。但我离不开它。
都是习惯使然。到另一家、或另外几家餐馆,要多走上十分钟,还要穿过一条恶臭的地下通道。通道里常年有个老流浪汉,他铺着、盖着莫名其妙的一些东西,曲肱而枕,沉沉大睡,无天无地。但下一秒,他会像只灰豹子“噌”地窜起来,抱着他的“莫名其妙”绝尘飞奔——几个带黄色臂章的人此时肯定出现在了通道的另一头了。
我想,真要抓他,何不两头围堵呢。呸!呸!我干嘛动这么阴谋兮兮的脑筋?
那么就到那家叫“不再流浪”的火车厢餐厅里凑合一顿好了,我每天其实只吃一顿,煮得很硬的面条,盖了黏糊糊鸡块儿的米饭,或者五香粉味儿呛人的难吃饺子,我从来没心情在这里喝上一口。但我吃过饭会坐它一刻钟,看看旧车窗外——这里离铁道不远,12:58发车到太原的那趟列车,会准时黑乎乎地飞驰过去。凡是铁道,四周的地皮都是黑乎乎的,树叶都是铁灰色的,夏天开了雏菊,花瓣的颜色语言难以描摹,秋天的向日葵和梵高画里的是两个品种,或者根本就是两类物种。
然后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就会来了,他们一前一后进来,下雨的时候也不一起,似乎并不是夫妻。但对面坐好,先是闷头吃饭,然后用低低的声音吵架。
总是听不清他们吵什么,如同“不再流浪”的狗食饭菜,和这不重样儿的日子。
3
人生之大享受,莫过于洗澡。
我回到家,小时工已经走了。按照吩咐,她临走时打开了热水器的加温开关。此时水温正好,让我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不再流浪”、老流浪汉和吵架男女、去太原的火车和车窗中一闪而过的秃头顶,铁灰色的树叶……都可以洗去、洗去。
我最近体重骤减了10多公斤,半年多未曾修剪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我被这温水冲的,心生一种特殊感觉,好像双脚开始上浮,屋顶开始下降,马桶和洗面池沉陷下去,有的时候我的身体会横了起来,洗面池上面那面小小的镜子,照着我干瘪的肚皮一闪而过,像是去太原的列车上那个秃头顶一闪而过。
这样的感觉,像是某某不可言说之事,时长时短,有时一两秒,偶尔居然会持续几分钟。我请工人在淋浴房里安了一个结实的把手,每次横飞起来的时候,我都要紧抓住它。
李玉芳说:你有病,又不去看,不是嘬死吗?
胡扯,太无知了,这哪儿叫病?这叫失重,很高级的!
4
“李玉芳,我问你:
你家住哪府哪州并哪县?
哪一个村庄有你家门?
你的爹姓甚?你的娘姓甚?
你们弟兄排行第几名?
说得清,你道得明,
我拿出户口本和你‘扯证’。
你若是说不清来道不明,
要想‘扯证’万不能。
你就报上来花啊啊啊名——”
我对京剧《徐策跑城》这个唱段非常熟悉,我大伯是京城名票,麒派老生唱得满宫满调,原本卖过切糕的沙土嗓子,居然名动龙潭湖四周边儿。这位死于鱼刺穿喉的老人呐,愿他安息,阿门。
而李玉芳是在我事业失败后认识的,她给东平房的裁缝铺子打工,缝扣襻、锁边儿,后来还学会了熨烫,人微胖,收入微薄。我那时穷得很,把两居室腾出一间,租给她住,不收房钱,她供我吃口热乎饭。
不久,我就发了那笔横财,她没搬出去,我也没心赶她走。
我发了那笔横财之后,有段时间心脏没毛病,能喝酒,来喝酒的人多且杂,有北大当教授兼写诗的,有在清华美院给学生仔当模特儿的,有七九八的小混子,有鼓手,有酒吧驻唱,有……喝高兴了,大家就起哄:“爷,来一段‘李玉芳,我问你’!”
若赶上我也高兴,就真的站在饭桌儿旁,问一回李玉芳。
李玉芳在厨房给我们拍黄瓜、切哈红肠,一边听着一边笑。她说,爷呀,你就差锁边儿缝扣襻儿了,你要锁上边儿缝上扣襻儿,整个就一疯子。
5
李玉芳问我:横财也发了,咱旅个游吧。
我说:旅哪儿呢?要不咱坐12:58那趟火车,去太原吧。
李玉芳的脸拉得老长,说:你不是说你上辈子是江南才子吗?穿个灰竹布长衫,围个灰毛围巾,留个三七分头站在西湖边儿上,苍白着脸儿,一张口就是‘人间四月天五月天六月天’……”
我说:西湖不能去,我怕遇上上辈子的熟人。
李玉芳给了我一枕头,愤愤地说:太原我也不能去,我怕遇上这辈子的熟人!
6
后来的事都忘了,反正心脏也坏了,酒也不能喝了,鼓手吉他手七九八小混子什么的,也都各自谋生去了。
李玉芳也走了。临走的时候对我说:爷,你的钱还剩三十多万,省着点儿花,能将就到死。
我说:芳,咱俩好了一场,你拿一半儿走吧。
李玉芳说:爷,我的自`由靠挣钱,你的自`由靠花钱,这三十多万你留稳当了,能自`由几天就自`由几天吧。
然后,她真的就走了,再无消息。
7
洗完澡,我只打开一个小台灯。屋里黑乎乎的,安静极了,没有人气,但咱有格调。
我对着北大教授兼诗人淘汰的那台老计算机,开始每夜的写作。
想当年,有个搞摄影的妹子曾给我拍过一张坐在计算机前“写作”的照片,逆光,阴阳着脸儿,胡子拉碴。
“目光炯炯!”妹子说。
自此以后,我一直保持着那个坐姿,目光是否还“炯炯”我不知道,我知道有的时候胡适之会进来,有一次我们聊起新诗,他说:我华族自古写诗,向来是不分行的;新诗分行,还是从我们那一代开始的。
我说:先生你的棉袍子划了个三角口子,让李玉芳给你缝缝吧。
胡适之说:咱不说三角口子,咱说新诗的分行问题。
我说:那还不是因为你们翻译了好多赞美诗?人赞美诗就是分行印的,串秧儿了。
言罢,胡适之就消失了,换上了周作人,一脸的不高兴,说不清是散淡还是万事不关心。我不是特别喜欢这人,这和他是不是鲁家老二没关系,我故意问:“二爷,听说你小时候得过一场啥传染病,病中你咬了你妹妹的小脚趾头一口,结果你没死,她死了,是吗?”
周作人一声不吭,转头也没了。
后来来了柳亚子,他说:我十二岁能背诵《杜诗全集》。我说:好多人从小学杜诗,长大了老想着救个江山黎民啥的,结果就是一辈子谁也救不了,过得还特闹心。柳亚子说:你这孙子,把我说得脸都红了。
我在台灯下会过好多这种没头没脑的人,前些年每晚还写一两页字,后来减成半页,最近半年,我天天坐在计算机旁,却只写下了两行字:
一、李玉芳留下的钱还剩十五万。
二、李玉芳真是个太原人。
8
有时候真的盼着天亮,盼着那个旧迷彩夹克、光脚、人字拖男人再次出现,在我窗外喊着:“临界值即刻抵`达!”
而小时工继续小声骂他:“金戒指给俺吧,你个傻怂!”
12:58的火车依旧开往太原,那座城,我到现在还没有去过。
——2021年10月1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