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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风枕流之室随笔原创老将至 |
分类: 随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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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再三,还是写下这篇《老将至》,以此,作为生命西坠中的一次回望、兼一次前瞻,更兼歇息时对脚下影子的一次呆看。
这伤感的题目下,都是没法连缀的残篇断章——和秋虫初起的颤音一样,有不分明处,也有清晰凄厉如小刀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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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说:我当然知道什么叫“老将至”。然后解释道:“‘老将至’,就是您好不容易弄清‘凡尔赛’是个什么梗,而‘绝绝子’已经‘下架’了……”
“凡尔赛”原来并不是法国那座宫殿与艺术之城……
“绝绝子”也不是某个青袍戴笠徐行缓步的隐士……
我想起梦里自造的一个成语:嘿然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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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至”——突然之间就不再能啸聚豪饮了,胡诌的打油诗上说:“谁料年来心率乱,几滴村酒就上头”。
关键是,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啥劣质酒都敢往嘴里招呼了——陈年茅台、杏花汾酒,左挑右选,斟酌未盈,对面也是红粉娇娃,邻座也有嘉宾鼓瑟,秋风在檐,江涛未远,晚钟穿林,舟子停棹,照理说,此时就该长啸举觥,鲸吞龙吸,喝他个激情万丈,痛快淋漓……
然,想起半夜的心悸胸闷、冷汗淋淋,此刻也只能黯然扫兴、收手停杯。
即使喝,也不过浅尝辄止,聊胜于无,另一只扫兴的手,还要摸摸裤兜里是否装着速效救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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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至”,喉头有疾,吞咽常卡,近日看了医生,稍缓解耳。
戏言之——“骨鲠在喉”。
但“骨鲠在喉”后面,却不是“不吐不快”,而是“装聋作哑”——如同旧日北新桥家中那老铜墨盒上阴刻的堂堂楷书:“危言慎行”!
于是缭乱万事,不予置评,声名场外,匆匆躲去,朋友圈中,做个看客,实在憋闷,敲键打油,也不骈四骊六,也不平仄阴阳,东拉西扯,糊糊涂涂,粥粥然,嘻哈哈。其打油之始,大约都在晚上七点整,打开电视端坐,看看熟人过眼,屏上风雨晃动,手底按键叮叮——妻呵斥:“那汉子,已播天气预报了!”
回答她:“那婆子,今晚又打油X首”。
有不识者,曰:“此自戕也!自弃也!自放也!”
有识我者,曰:“此真‘老将至’也——绝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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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至”,确实是真的,首先感觉的是语速慢了,快不起来。
我少年时好与人巧言相争,祖父曾笑道:“此子欲作‘舌辩之士’,需知‘巧言令色鲜矣仁’!”
及长,正赶上万事可辩、万机可议的年代,遂不知简讷,以雄辩自诩,舌头尖子上从不肯输给他人。有阵子承包一家电视台的访谈节目,负责语音输入、配制字幕的妹子说:用电脑“扒”您的“词儿”最容易,一气呵成,没错别字儿,连标点符号都能听得出来,直接就是一篇文章。
我对此也颇自负。
……然后,有过漫长的无语期,大约十年、或十五年。
……然后,再现江湖,突然感到语速提不起来,语句仿佛在平日所读的书、所思的事中抛下了铁锚,沉沉坠着,再不能秋空放隼、牧野飞鹰、乱池塘里赶鸭子,却又不肯在大庭广众之前装一副沉郁顿挫的逼,所以很是拧巴。
不过,语速的减慢,仍在迅速恶化。刚才老妻还问:“鸡蛋羹嫩滑不嫩滑?”
半晌才回过神来,答:“没太注意,总之是好吃。”
莫非这是要“近乎‘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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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至”,曾经和我同船、同舱,脚对脚睡了两年吊床的兄弟突然去世,年长我仅两岁。
“老将至”,体检前夜像贪官一样的失眠,唯恐“查”出个好歹来。
“老将至”,手先没了准头,常摔个碗、砸个杯。煮汤忘开火,汤熟忘关火,常发生。
“老将至”,读书常不能竟卷,看上几页,往往就扔到了一边儿。
“老将至”,今年夏天手机丢了两次,淋水一次。
“老将至”,手机里的联系人有一半儿想不起是谁了。
“老将至”,听圣桑的《天鹅之死》,也会落泪;听阿富汗少年从飞机上掉下来,赶紧转台。
“老将至”,登山的计划早做好了,登山杖、登山鞋、护膝也早就快递到家了,就是拖了两年,还没用过一次。
“老将至”,世界正眼熟到我认不出来的程度,渐渐,我将不复融于其间,而是旁观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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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至”,还是文章写到一半,总会意兴阑珊,兴味索然,忍不住想去按一下删除键,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大疫之初那年,闷头写了20多首诗,记民生艰难,事态转折,人心向背,善恶隐显。
然后,再没了,笔下空涩而僵硬,而板滞,而麻木……或者,根本就没什么“下笔”。
我有个《七重花园》的组诗,七首诗都开了头,却都不能写完,每读残稿,放眼都是当年那些狂怪的意象和晦涩的命意,每次都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这耗心血的劳什子,写还是不写?是个问题。
我还有个叫《“自由”号启航》的组诗,残稿上说是“12首联歌”,不记得当时怎么想的,这个组诗几乎都已完成了,却不能确定它是否真的完成了,题目分别是《1·时光——众神》《2·岬鸥——岩浆》《3·铁锚——猛虎》《4·渔人酒吧——鼾声》《5·手风琴——钟声》《6·南风——月光之蓝》《7·鲸——葬礼》《8·海岸——囚牢》《9·风暴——蝴蝶》《10·海妖——爱》《11·大裂谷——利维坦》《12·众神醒来——自由》。
我找到了另一篇残稿,篇幅同样大,总名叫《海图》,其《1、引题诗》的前三段是:
神!在天上的和在大地的神
在冥界、在阿格龙河畔吞饮黑酒的神
我现在站立在你们面前
敲响你们遗落尘世的铜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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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今夜的黑暗胜过全部的黑暗
道路湖泊、山岗戈壁、所有的诗篇
都在等待闪电的照亮。而闪电
锁在未知的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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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我要闯入你紧闭的海神宫门
寻觅的正是那张驶出时间之狱的
神秘海图。然后在出逃的路上
拐走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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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老将至”。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写完这些诗句。我也不知道这些诗句完成后有没有可能示于众生。我更不知道谁看到它们,会一瞥之下,勃然而起,若经历一场洗涤污秽的暴雨,或去蹈那团超越庸常的烈焰。
实际上,我知道都不可能。
在“不可能”面前,神与魔,人与巫,哲学和历史,出世与入世,搏斗与退隐,爱恨与情仇,山脉与海洋,形而上和形而下……大抵都是一个字:“空”!
这不是什么犬儒主义?也不是什么“禅”。
“老将至”,这就是无奈,绝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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