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小说)第十章 彼此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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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可怜巴巴地躺着徒具空壳的保温杯,内脏已四分五裂了;散乱的书籍、报纸,一边儿扁下去的铝烟灰盒,半导体、铅笔……凡是顺手可抓的东西,都被主人摔在地上,委屈地趴着。它们想不通,有错的不是它们,可回回主人吵架都饶不过它们,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没腿不会逃,没嘴不会说吗?它们害怕家庭内部的战争,这种分不出正义非正义的战争常常要牵连很多无辜。
盛怒之下摔砸东西,是一种火到极致的发泄。比打人、杀人,文明多了。大家都说穷,摔东西的时候就是富人了。摔坏了再买,反正不能让心脏病犯了。只是苦了那些没招谁惹谁的物品。
刘英的脸庞浮肿得很厉害,右胳膊抖得连一张纸都捡不起来。她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抹着泪。
郑伯文陷在沙发里,中山装的衣扣散开了三颗,上面还留着拧抓过的痕迹。他猛劲儿地抽着烟,似乎要把整根儿烟吞进肚里才解气。
“这算干什么嘛!一点小事闹得惊天动地,也不怕邻居听见笑话。”
“我不怕!”刘英大叫着站起身。“我实在忍不了了。几十年我容易吗?又带孩子,又干家务,又要工作,你什么时候帮过我……”
“我昨天不是还扫过地嘛。我在家也没闲着,那鱼、鸟不都是我喂的?我一看书你就找事,你不看书也不让别人看,我能受得了吗?”
“你还这样说!”刘英冲动地站起身,伸出筛糠般的手又去抓郑伯文的衣襟。“我不看书,我不愿看书吗?你要是为我分担一点家务,我早就是处长了,比你局长差不到哪去!这我也不埋怨。人说话得凭良心啊!我胳膊有病几十年了,你不知道?你帮我洗过一次衣服还是做过一次饭?孩子长成人各自东西,你管过哪个?我做饭,让你收收衣服多说了几句,你就发这么大的火,摔书。你动不动就对我这样,我早知道你看不上我,看不上咱们就分,我不能再受这窝囊气!……”
刘英的职务升到科长就停了,不是因为她能力不行,刘英的能力当个处长都绰绰有余。学历低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原因领导给了她温暖关切的暗示:“孩子比工作重要,把孩子和家庭照顾好了,比啥都要紧。当那处长啥用,你说是不是?”
刘英能说什么?谁让自己不是三天两头请假,就是天天迟到早退呢。不降级处分都算赚了。
她的一肚子气早憋到要爆了。不是她没有本事与郑伯文平起平坐,她要是个男人,哪还有郑伯文出头的份儿。所以她最不能听到郑伯文说她不看书的话,这话等于埋没了她对这个家庭做出的全部牺牲。这时的刘英,哪还有温顺,动起怒来就得把人吓死。若是不了解她的人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准以为她是一个地道的泼妇。
郑伯文使劲儿推开刘英发抖的手,然后拉拽皱褶的衣襟。“你不要又动嘴又动手的!有话不能好好说!”他顶讨厌刘英动手,透着那么的没文化。
刘英后退两步,重重地跌坐在那把椅子上,她哭了,“呜呜”的哭声饱含了多少辛酸的往事。
说起这对老夫妻的婚史,还真的无法说谁对谁错。别扭的根子,怕是只能说没有找对人。
16岁的刘英嫁给郑伯文直到掀了盖头,两人才算第一次看到了对方的鼻子眼。在这之前全凭媒婆的两片嘴,她说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老人除去不能代替成亲外,别的都代替了。
小刘英一岁的郑伯文当时还在县城上学,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喜欢这个比他大的姐姐,无论刘英怎么做他都不喜欢,谁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刘英长得不丑,不客气的说比郑伯文还俊一分,而且勤快、体贴。每次洗脸水洗脚水都是她给丈夫端到跟前,从无例外,好像她生下来就该这么做。冬天没到,丈夫的御寒衣服就赶出来了;夏天将至,短衣裤已摆放在了手边,针线活做得能评上个国家奖。这样的媳妇还不够当贤妻良母的典范?回到村里教书的郑伯文进家门就没有一句话,他心里就觉得媳妇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就跟他自己教书或做其他事是应该的一样,不必互相感谢。也没什么贴心的话要说。刘英没出过家门,没见过世面,跟她能交流什么?就说家中那只叫小黄的小母鸡下第一个蛋吧,只有一层薄薄的软皮没有硬壳,对着阳光看,能看到里面清亮亮的蛋黄。刘英觉得很新鲜,郑伯文一回家,就开心地告诉他,拿给他看,没想到,郑伯文瞪着眼说:“这算什么事,还要告诉我?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事。”刘英也不知道对郑伯文来说,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于是,闭嘴是最好的。她宁愿丈夫不说话,丈夫一开口准是炮弹倾泻。她也不敢随便问他什么,弄不好会挨几巴掌。总之,无论她问什么,或说什么,郑伯文都感到多余,感到烦。好在她忍气吞声惯了。她只是识几个字,比不上丈夫啊。
据说,郑伯文在外另有相好的,问题是谁都说是听说的。刘英对这据说没理会,嫁过来的媳妇是人家的人,就是丈夫真有那事又咋着。直到参加革命,刘英有机会学了点文化,郑伯文觉得能和自己说上点话了,以后又有了孩子,外表看,两人的关系似乎改善了,局外人都称赞他们是模范夫妻、五好家庭,因为没人耳闻目睹过他们不和睦的事。家门口还挂着“模范夫妻、五好家庭”这两块红底金字的牌子。而实际上,他们在家,依然是话少到可怜,刘英忙家务忙不完,郑伯文则进到书里的世界出不来,除了必须说的话,都不浪费自己的语言。他们这半辈子就是这么磕磕绊绊走过来的,几乎没有过一天顺心的日子。然而他们却配合默契地结成了很好的统一战线,无论在家怎么干仗,一脚踏出门亮给人们的身份就是一对恩爱夫妻。尽管谁也没说出来,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恪守一条原则:家丑不可外扬。
照说上年纪的人不比青年人的肝火旺盛,既然有了四个孩子,建立了那么一个大家庭,凑凑合合也就过来了。可刘英老了老了,反倒没有了年青时的忍耐劲儿,只要郑伯文一粗声大气或一摔东西,刘英便会立刻反击,就跟条件反射似的,于是就难免发生“战争”。反正孩子们都在外工作,不是孩子小的时候怕影响什么,也不需要装模作样忍气吞声了,就放开干吧,反倒痛快。在自家,这已经不新鲜了,但保密工作绝对做得好,就连他们的老朋友陈平都一无所知,还常常羡慕这个家庭哩。呵,这对夫妇不到保密单位工作都可惜了。
“我……我真想把你的鱼缸给砸了!”歇过来劲儿的刘英又嘶叫道。郑伯文能每天按时给鱼喂食,都不愿帮她洗一次衣服,或洗一次菜,或做一次饭。
“好好好,你砸吧,砸吧。那鱼是20块钱一条买来的,那鱼缸也值百十来块,只当咱们丢了几百块钱。有劲儿你把电视机也砸了。”
郑伯文不冷不热地说。他料到刘英不会去砸,那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哪。他太了解刘英了。
刘英孤立无援,她按摩着一气就抖的病胳膊哭一阵骂一阵,再没气力抓挠郑伯文。大冬天坐月子,第三天就用凉水洗衣服,落下了这病根,尤其是十根手指,严重变形,遇寒疼痛难忍。那时冬天的凉水是真扎人刺骨。
晚饭做得还是挺香的,两人却都没要吃的意思。一股气把刘英的肚子撑得鼓胀,她压根不觉得饿。郑伯文的肚子咕咕噜噜叫唤几声,他斜了刘英一眼,哼,她能不吃饭,咱也不是孬种,便偷偷紧了紧皮带。
看看时间,将近19点。郑伯文拍掉身上的烟灰,不耐烦地瞅着哭个没完的刘英,“行啦行啦,算我错不行吗!我们还得去陈平家,不是讲好的?”
“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
“我去告诉人家我们刚打了一架,你正在家哭是不是?”
“我有病,不能去!”
“早上买菜你不是还见陈平了吗,要说你得了急病,她可是要来看你的。”
“无赖!你真是个无赖!”
“随你怎么说。瞧,衣服我已经收回来了,这下该行了吧。要不要重挂出去再收一次?”
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硬顶,一个软磨;一个是真心不愿再一块出去,一个是为了保持“模范夫妻”的光荣称号。离婚?年轻时都没离,活过了大半辈子再去离?笑话。郑伯文可不想给清白的历史留下个不好的名声。所以每次吵过架后都是他主动退让,这也显示一点男人的大度。他自觉地去捡地上扔着的东西,这一招最能感化刘英,女人嘛!对方已经打出白旗,咱再不依不饶的还有啥意思。咳,偃旗息鼓算啦。刘英渐渐停止了哭骂,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郑伯文做着一切。就像排练很熟的一台节目,结尾总是这一套,她熟悉得已经觉不出回数,只是麻木地感到不过是在重复一种游戏罢了。
刘英用温水好好地洗了洗脸,又认认真真地按摩了一阵子肿着的眼睛,接着,照着镜子把拖在脸上的一缕头发梳理整齐,试着笑了笑,僵硬的皮肤还没有完全恢复自然。郑伯文使劲儿用手掌心熨了熨皱褶的衣襟,不管用,只好换上一件平展的上衣。还说了刘英一句:“以后别动不动就抓衣服,抓皱了,不是还得你洗你熨?”
刘英不饶人地回了一句:“以后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别想再让我伺候!我也要看书了!”
争归争,吵归吵,辨归辨,那和谐的笑还是在出门以后浮现在了他们的脸上。尽管夫妻俩的肚子仍在唱“空城计”。
在夜大借用的中学门口,柔雪与身着塔式连衣裙的钟淑离不期而遇。
“哇——太美了!淑离,你可以当时装模特啦!”
“本来就是。”钟淑离骄傲地说。“怎么样?订做的。不错吧!”她得意地轻轻提起了“塔”的一层。
柔雪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远瞧近观,足足盯视了两分钟,瞧得钟淑离都不好意思了。“干嘛这么看我?”
“简直像公主。”柔雪痴痴地说。
“就我这幅尊容,还公主?别拿我寻开心好不好。”
“也许是这宝石蓝太漂亮了!——啊不!这裙子只配你这样有内在气质的人穿。要是给一个庸俗的美人套上,那才是糟蹋。而且身材矮的人穿上也不好看。我穿肯定出不来效果。”
“是恭维?”
“你知道我从不恭维人。”
“好,就算是吧。可你也得提防着点。”钟淑离诡秘地眨眨眼。
“提防什么?”柔雪傻呼呼地望着钟淑离。
“你这身打扮,提防小伙子穷追不舍呀!咯咯……”钟淑离笑着推起自行车逃进校园。
柔雪迅速对着宣传栏的玻璃橱窗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猩红的短裙裤,未及膝盖,束在裙裤内的灯笼袖白色泡泡纱套头衫,笔直的腿上箍着肉色长筒丝袜,以及那双极一般的塑料“水晶鞋”和印地安打扮——一条掺有金银线的小方巾扭曲成卷绑在前额,在左后侧打一个结,显得即时髦又活泼,确实有着摄魂夺魄的美。
“嗨,该死的!我这一身普通极啦,谁会追我,谁敢追我!坏蛋。”边说,柔雪边蹬车追了进去,凭着自己的一点车技,不轻不重地撞了钟淑离的新“凤凰”尾巴一下,然后满意地跳下车子。
“哎呀,干吗你,别撞坏了。”毫无防备的钟淑离心疼地扭头看看当然不会损伤的车尾。柔雪得胜地大笑起来。
教室还是空荡荡的。
“我们又来早了。”钟淑离说。
“可不,还有40分钟。”柔雪瞅了一眼挂在脖子上的项链表。
教室最后一排靠左侧的位置,钟淑离依窗而坐,柔雪坐她旁边,每次听课都这么坐。
柔雪从仿羊皮背包里拿出一袋瓜子。“喏,吃瓜子吧,奶油的。”
钟淑离看了看可爱的宝贝,“你呀,就爱吃零食。不是带着饼干、花生米、巧克力,就是装着瓜子、杏脯、牛肉干。令堂也不怕你吃坏肚子。”
“不知道吧,这是本人的光荣传统。有时还是我妈为我准备的呢。就是老头子爱唠叨几句,说我妈惯我。我只当没听见,反正他也不会搜我的皮包。没办法,吃惯零食了,不吃就觉得嘴里少点东西。呵呵。”
“哎,怎么没见你带过糖呢?”
“糖啊,我吃够了。长了牙就开始吃,牙都吃坏了,也吃坏了我的口感。吃糖都感觉是酸的。哎——你真不吃?不吃拉倒。”柔雪装模作样地往回收,钟淑离一把抓了过来,“干吗不吃。”她不客气地抱着瓜子袋吃了起来。柔雪起身去抢,两个大姑娘孩子似的嘻嘻哈哈争来夺去。
趁着老师同学还没来,柔雪煞有介事的向钟淑离报告了一个广播电台决不会播送的特号新闻。
“嗳,听说了吗,刘晓庆又结婚了。”
“是吗,她通知你啦?”钟淑离嗑着瓜子不在意地说。
“哪儿呀,这辈子她不会认识我喽。听别人说的。”
“那一定是‘别人’中有刘晓庆的亲戚了。”
“没——有。你怎么老这么说,不认识就不能知道啦。好像他们是在哪个报纸杂志上看来的。”
“三流小报吧。我说,你以后别议论这些事了,没意思。”
“有什么!不是闲着没事吗,天南地北海聊呗。”柔雪满不在乎地嗑着瓜子。
“你们聊什么不行。一个名演员,有这回事倒也罢了,没有呢,不是损害人家的名声吗。如果换了你,恐怕你也不愿几百张、几万张嘴议论你生活中没影儿的事吧。”钟淑离边说,边把嗑的瓜子皮放在一个空袋子里。“别乱掉,扔这里。”她拣起柔雪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瓜子皮。
“嗬!好一张厉嘴。你也太认真了。”
“不是我认真,上当还不够吗。以前传说某演员和某演员相好结婚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我都相信了。后来又辟谣说人家各有各的恋人,不过就是在一起拍过几个电影。这以后,类似的事我都不信了。什么玩意儿,逗人玩儿呢。传播者还津津乐道,无非是想表现自己知道得多。结果呢,傻瓜一个,人家连一块糖都没给他。”
“怪不得好多人说你清高。喂,要注意喽,曲高和寡哦。”
“过奖了。比起诗歌之父屈原,鄙人不敢滥用。”钟淑离付之一笑。
“对了,你说过的,你的名字淑离就是从屈原的《橘颂》来的。意思是——内善外美,对吗?”
“谢谢你还记得。我在妈妈肚子里还没成形呢,老爸就起好了。——良好的希望,可惜没有完全如愿。不过我挺喜欢。”
“怎么没有如愿?我看你老爸的愿望完全在你身上体现了。”柔雪认真而有些羡慕地说。
“我脸不美啊!单眼皮。鼻子周围的雀斑,一来例假就更显。唉!擦点粉才能盖住。”钟淑离指着自己的脸说。
“你擦粉了吗?没看出来啊!你要是不说,我都没注意你脸上有雀斑。单眼皮也有单眼皮的美啊。”柔雪盯着钟淑离的脸,似乎真要找出些什么。
“尽管你说的都是假话,但我愿听。嘿嘿。”钟淑离孩子般嘻嘻笑了。“我爸给我姐起的名那才叫名符其实呢。”
“是吗?你姐叫什么?”
“钟佳冶。美丽姣艳的意思。是我爸从屈原《惜往日》中取来的。‘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说着,钟淑离还摇头晃脑地背了两句。
“你姐比你还美?”柔雪有些不相信。
“就不像一个妈生的。”钟淑离摇摇头。
“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虽然嫫母也嫉妒佳丽之人的芳美,但她心地善良,也有自己的一种美。”
“嫫母是谁?”
“轩辕黃帝知道吧,是他的第四妃。也叫丑女。5000年前,黄帝为了制止部落‘抢婚’事件,专门挑选了面貌丑陋,但品德贤淑,性情温柔的丑女封号嫫母作为自己第四妻室。”
“哦,这样的啊。哎,你名字的那两句诗是什么?你说过的,我忘了。再背来听听。”柔雪的好奇心上来了。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意思是:你秉性善良从不放纵,多么正直而富有文理啊。赞美橘树的淡泊宁静、疏远浊世、超然自立、豁达正直的精神品质。”
钟淑离永远不会忘记爸爸给她和姐姐起名字时提到的这几句诗。
柔雪托着下巴有些听迷了。“别说,你爸爸给你和你姐起的名,还真符合你们俩呢。”
钟淑离若有所思地说:“我也觉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