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202203期:我和瑛子的那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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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百味人生 |

初识瑛子是在我刚刚退伍回到老家的第二天。
那天,午饭刚吃完,堂姑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我们家,“叽里呱啦”地跟母亲说着要带我去相亲的事。我有点丈二和尚,一脸疑惑地问堂姑:“相亲?相谁呀?”
“瑛子呀!信上咱不是都说好了吗?”
我方才想起大约三个月前我的确收到过一封家信,信封里还夹着一张陌生女子的彩色照片。信是以母亲的口吻写的,大体内容就是:嫁到柳树屯的堂姑在她的村上给我寻下了一门亲事,姑娘叫瑛子,长得不错,脾气也很爽快。让我先看看照片,然后给个回话,并要我也寄一张近照给人家。如果双方都有意,我回家后就正式见面、定亲。
当时我满脑子里都是退伍后如何在家乡干一番事业的宏伟蓝图,哪有心思顾及找对象的事。但母命难违,便匆匆回了封信给家里。说起来这人有时候真的挺有意思,尽管没太在意,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刻意挑选了一张自我感觉最良好的照片塞进了信封。
之后,便开始忙活着与战友们道别,回家定亲这事儿就渐渐抛到了脑后。没成想对方却十分重视,堂姑说:“人家瑛子看了你的照片后,一下子就心动了,啥也不说,就是抿嘴乐!”
可是,当我和瑛子见面后,这种刚刚涌起的恣意便很快就消退了。瑛子的长相基本和照片无异,那段时间电视上正在热播《渴望》,她很像女一号刘慧芳。虽然不烦,甚至还颇有几分好感,却并不是我心里钟情的那种。聊天中又得知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目前在他父亲办的一家织布厂上班。而我当时正是一个怀揣梦想的文学青年,一直心心念念着只要谈就一定得和一个有共同爱好的女孩谈一场要么轰轰烈烈要么诗情画意的恋爱,但瑛子显然并不是这样的女孩。
我越发地有些失落,而至后来的聊天我基本上都只是在礼貌性地敷衍,可尽管如此,却丝毫没能影响瑛子对我的一见钟情。
回到家后,见我有些无精打采,母亲和堂姑便开始轮番数落我:“咱家这条件,你还想找啥样的?人家瑛子哪点配不上你?何况就人家那样的家庭,不嫌弃咱就已经很好了……而且你爷爷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着你早点成家。”
母亲最后一句话,正戳到了我的软肋,因为从小到大我跟爷爷的感情可以说超过父母。想到已经八十多岁的爷爷,加上彼时捉襟见肘的家境,我便不再执拗。
定亲的仪式很简单,先由堂姑挑了一个好日子,然后我和瑛子骑自行车到县城,象征性地买了几件衣服,又在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这门亲事就算正式定了下来。
那一年,我21岁,瑛子23岁。
亲事已定,我才发现我们两家的差距有多大。
瑛子的父亲是村支书,同时也是织布厂的老板。家里有五间红砖到顶的大瓦房,宽敞明亮,颇为壮观。而再看看我们家那三间低矮狭窄的土坯房和我那一生老实巴交、只晓得土里刨食的父亲,心里不由一阵酸楚,也越发地理解了一向都很要强的母亲那句“人家不嫌弃咱就已经很好了”的话里其实是饱含着许多凄苦和无奈的。
这种凄苦和无奈也慢慢渗入到我的心里,让我越发感触到曾经令自己热血沸腾的那些所谓的人生规划以及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在这面叫“现实”的魔镜里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远的暂且不说,就眼前这一桩娶媳妇盖新房的事就足以令我们家筑起高高的债台。于是我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先摘掉我们家这顶贫穷的帽子。
我先从报纸和电台上寻到了一个科学养猪的致富项目,然后又鼓起勇气直接找到县长的办公室。县长听完我的一番陈述后,居然马上给予肯定,并很快帮我在县农行拿到了一笔很低息的贷款。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瑛子后,她高兴得眼睛直放光,并瞒着父母偷偷拿出自己辛苦攒下的三千元积蓄支持我。她的这份慷慨和那种放光的眼神,让我不由感动了一下,因为看得出她是真心希望让我好的。虽然这种感动尚与爱情无关。
养猪场建起来后,为了节省开支,我打听到临县有一家卖骨粉鱼粉的价格相对便宜些,便决定坐车去买。那天正好瑛子在我家,她要和我一块去,并说:“坐车干啥,还得花钱买票,不就是一百多里路吗!咱骑自行车去吧!”
就这样,我和瑛子一人一辆自行车,各自驮着一个近百斤重的口袋,从临县往回返。当时正值盛夏,头顶着大太阳,连烤带饿,直累得我们满头大汗。骑到一半的路程时,我实在有点吃不消了,正好路旁有家小饭馆,我赶紧招呼瑛子停了下来。
我俩点了两盘焖火烧,老板娘刚端上桌,我就狼吞虎咽起来。瑛子却并不着急吃,而是拿筷子细细地挑拣着她盘子里的肉丝,然后再夹给我。
我说:“不用,我这里边有。”
瑛子说:“快吃吧,男人嘛,多吃点肉才有劲儿!”
等我三下五除二地将那盘焖火烧消灭掉,猛抬头,看到对面的瑛子还在低头慢慢地吃着。头顶上“呼呼”旋转的吊扇一下一下调皮地掀起她湿漉漉的刘海儿,她顺手撩了撩,看见我正傻愣愣的盯着她看,便有些娇羞地笑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莫名地痒了一下,突然发现瑛子尽管不怎么洋气,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小迷人的。
养猪场真正运转起来后,比我起初想象的要辛苦得多。尤其对我这个在部队捏惯了笔杆子的小文青,仅每天都必须要干的出圈一活儿,就足以够我喝一壶的。每次都整得大汗淋漓,只好光了膀子,赤膊而战。
有一次,我正在猪圈里挥汗如雨,被瑛子撞了个正着。我赶忙收了铁锨,跳出来,刚要带她到后院的堂屋里说话。没想到瑛子却不由分说地换上我的雨靴就跳到了猪舍里干起来。
可是瑛子却很执拗,一下一下,干得还挺带劲儿。
后来,她隔三差五地就会过来帮我干一会。望着那个并不强壮甚至有些消瘦的身影在群猪乱叫臭气熏天的猪舍里挥舞铁锨,我心里除了感动,更有些心疼和不舍。
转眼就到了第一茬成猪出栏的时候,除去购买猪仔的钱以及饲料成本,基本所剩无几。如此辛苦却收获甚微,我开始渐生退意。恰好这时,本县的几个文学爱好者慕名找上门来,情绪高涨地要我挑头组建一个文学社。因为彼时的我已在好几家文学杂志上发表过文字,这在巴掌大的小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其实我也早有此意,所以一拍即合。
正如那几个文友所畅想的,文学社的旗帜一打出,果然一呼百应。接着就是搞活动、出社刊,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养猪场那摊子事自然就更没有什么兴趣了。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文友登门造访,他(她)们对我的养猪场也颇感兴趣,但只是观赏看热闹,倘若赶上我正在猪舍里边挥汗如雨,有几个女孩子甚至赶紧捂住鼻子,躲得远远的。而唯独瑛子,不但不嫌脏,而且每次都干得热火朝天。
然而,一旦干完活,看到我跟文友们相谈正欢时,她就会有些拘束,悄悄退到一边不知所措。我看得出瑛子分明是感到失落了,而她越是这个样子,我却越发地有点怜爱她,而且也越发地有一种要冲上去拥抱她的冲动。
随着第二茬猪的出栏,我的养殖事业也就随之告一段落了,反之文学社却发展的风生水起。而且更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它还从此改写了我命运的轨道。半年后,县文化馆便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有幸成为了文化馆创作组的一名专业创作员,虽然只是合同制,而且薪水微薄,但也足以让我感恩戴德了。
到县城上班后,因为没有什么体力活要帮我干,瑛子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便来了,看到我正伏案写作,便默默地坐到一边,不说话,只傻傻地看着我笑。有时候正写到兴头上,实在不忍停笔,可无形中却好像是在故意冷落她。事后我常常会给她解释,但她好像并不在意,腼腆地说:“没事,你不用管我,我在旁边陪你坐一会就行。”
而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她可爱。她就像一朵开在田间地头的无名野花,虽不起眼也不娇艳,但却有一种淡淡的芳香,让我顿觉清爽。我慢慢发现,自己居然是越来越离不开这种清爽的感觉了。
直到有一天瑛子突然告诉我,她嫁到省城的姐姐刚添了宝宝要她过去照看一段时间。我虽然有点不舍,但人家姐妹情深,我也不好说什么。
瑛子一去就是三个多月,期间音信皆无。我想去看她,却联络不上,又因为实在不想见到她父亲那种财大气粗的凌人盛气,便也执拗着不去问他。
又等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收到了瑛子写给我的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顿时怔住,这居然是一封分手信。
开始我还怀疑信也许并非瑛子亲笔所写,但仔细一看立马就确定了,因为短短的几百字里,光错别字就有十几处。信的内容大概是,姐姐又在省城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丧偶的老男人,大她十几岁,长得也很丑,但就是有钱。她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和我分手,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没文化,配不上我。她还说嫁给这个老男人,不但这辈子衣食无忧,还可以变成城里人。
我一把将信纸摔在桌上,气得浑身直抖。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外表如此朴素憨实而且传统的农家女孩,心里边却是如此的“与时俱进”!但很快我就释然了,本来吗,一个胸无点墨的庄稼妞,加上那样一个镶金牙戴大戒指的父亲,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也并不为奇。原本我已经开始相信“日久生情”这句话了,但看到这封信后,我不得不感叹,看来这男女之间,日久还真是不一定生情,可有一条却是一定的,那就是日久可以见人心。只是我心里尚有不甘,因为定亲两年多来,我好不容易才对她有了感觉,而她却残忍地一把就将这棵刚刚萌发的幼芽给连根拔掉了。
那段日子,我常把自己关在屋里拼命写作,想以此来慢慢淡化盘踞在我心头的那份不甘。直到那天,堂姑突然找到我的办公室,我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来半年前,瑛子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给她的姐姐看孩子,而是那段时间她老是无缘无故地头疼,父亲领她去县医院一查,居然怀疑是脑瘤。父亲不相信,这才赶紧带她去省城大医院再查。没想到结果和县医院完全一致,而且已经是晚期,必须马上手术。
瑛子来向我告别时,正是她去省城的前一天,之所以编造那个谎言就是想让我恨她,而且她还对堂姑说,自己明白,这两年多来自己一直都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可就是舍不得离开我,而且她还执着地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感动我的。也就是那个晚上,瑛子苦苦哀求她的家人和堂姑,一定要替她守住这个秘密。
“如今瑛子已经走了,我想也该让你知道真相了,这秘密憋在肚子里半年了,真的好难受。”堂姑哽咽着对我说,而我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呆愣在那里,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金秋》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