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在纯白的世界里，自己在不断地追逐着一个背影。那背影高高大大，总是沉默但却温柔地守护着他，而且他知道那人冷峻的外表之下却有着一颗温柔的心，每次自己提出任性的要求时他会皱着眉头冷着脸，却从来没有真正拒绝过自己……

 

       但是这次为什么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离他而去呢？他做错了什么？

 

       想要跑得快些，但迈出的步伐却出乎意料地沉重，像是拖着囚犯般的脚镣；想要呼喊他求他不要走，然而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声音被堵在了喉头发不出一丝……

 

       距离越拉越远。一点点地陷入了绝望的沼泽，他竭力向那人伸长手臂却只是徒劳。

 

       短笛叔叔！短笛叔叔！不，请不要走，明明说好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请不要抛下我！！！

 

       洁白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了指缝间。

 

       只留下他不断痛苦地绝望地，发出无声的嘶吼。

 

       每一天每一天都做着相同的梦，而且他知道这个噩梦会一直纠缠着他……直到他将自己的师父再次牢牢地抱进怀里。

 

       从床上坐起身来，双眼像是哭过一样刺痛阵阵。他头痛欲裂。

 

       身旁的弟弟悟天还在沉浸在睡梦中，被子被踹的乱七八糟的，肚皮露了好大一片在外面。悟饭顺手帮他把被子盖好，没有叫醒他。

 

       又过去了一天。

 

       踩上拖鞋去把白色的窗帘哗啦地一下拉开。悟饭认为自己的恢复能力还是比较惊人的，像个恋物癖一样抱着白色的窗帘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不，其实是上个礼拜的事。但因为那样做一点用都没有，白白浪费体力不说还让周围的人都拿他当神经病看，那样的傻事悟饭自然不会继续做下去。

 

       “啊……小悟饭……”

 

       见到他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后，琪琪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精神状况稳定后才微微笑道：“今天起的真早呢！稍等一下哦，早餐马上就好~”

 

       “好的。”悟饭对着琪琪乖巧地一笑。

 

       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妈妈。前几天自己一定把她给吓坏了，结果她现在对待自己就像是在捧着什么易碎物品一样，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他稍稍皱起眉头都能让她紧张到连呼吸都屏住。

 

       那段日子太过痛苦，连呼吸都夹杂着杀人般的疼痛。有点不想回忆起自己的种种失态了，想想就觉得丢脸到家。

 

       “啊，哥哥早安！”

 

       他坐在餐桌前把荷包蛋塞进嘴里咀嚼。这时悟天终于起床了，一看有好吃的注意力马上集中了过来。

 

       “哇~是妈妈特制的三明治！好棒哦！”

 

       琪琪笑着把他推进洗手间：“先去洗漱！你那份会给你留着的！”

 

       洗手间传来了悟天漱口的声音。琪琪抱着盛有牛奶的凉瓶给悟饭倒了满满的一杯，其间又不放心地偷偷瞥了他一眼。

 

       再这样下去可有点没完没了了啊。

 

       悟饭叹了口气道：“妈妈，对不起，前几天让您担心了。”

 

       琪琪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涌 出泪花来一下子扑上来抱住了他。

 

       “呜呜呜~~小悟饭你终于没事了！你知不知道前几天妈妈都快担心死了！你从来没有发过那么高的烧，医生都吓了一跳呢！当时妈妈几乎以为你要死掉了，呜呜呜呜呜呜~~~~~”

 

       悟饭有些愧疚地回抱住自己的母亲，安慰道：“我哪有那么容易死掉，您想太多啦。”

 

       琪琪依旧抱着悟饭嚎啕不止：“呜呜……你知不知道你吓死妈妈了！你发烧的时候好吓人，你……你一直在说一些可怕的话……吓死妈妈了……”

 

       悟饭苦笑着抱紧母亲的肩膀：“抱歉……我都不记得了，我一定做了很多给大家添麻烦的事情，我很惭愧……”

 

       琪琪抬起头看了看悟饭的笑脸，有点欲言又止道：“也没什么特别麻烦的，大家都希望你赶快好起来……嗯，总之你没事了就好——”

 

       终于洗漱完毕的悟天刚一出来就见到琪琪抱着悟饭哭泣不已的画面。他以为前些天的事态再次重演了，一下子焦急地冲出来，一把拉住了悟饭的胳膊紧紧不放。

 

       “哥哥！求求你不要再去找短笛叔叔了！他已经不在地球上了，你不要再找他了……求求你了！！！”

 

       像是说出了可怕的禁语一般，餐厅的气氛骤时降到冰点，沉默像毒雾一样蔓延，窒息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琪琪吓得全身僵硬，赶忙紧紧捂住悟天的嘴巴，微微摇着头，满眼的担忧与恐惧。

 

       悟饭微微扬起眉毛，不发一语。

 

       “那……那个……小悟饭，我们吃饭吧？你看，饭菜都凉了……”

      

       琪琪强打起精神笑着站起身来，把悟天强行按在椅子上坐好。

             

       “悟天你也是，不是说要吃三明治么？”

 

       悟天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塞了满口的三明治，噎得他直翻白眼。

 

       全家人都在用看着定时炸 弹的眼神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悟饭冷凝的脸一下子懈了下来，只剩下满脸的苦笑。

 

       您看啊短笛叔叔，您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就变成了这副德行了。人人都对我小心翼翼，就好像我是个神经衰弱或者是什么别的危险疾病患者一样。可是我没有病，我很健康，我只是离不开短笛叔叔而已。

 

       如果真说我有病的话，那么我的病因就是您，唯一的治疗药物也是您。

 

       所以您怎么能如此狂妄自大地认为和您分开对我来说就是件好事呢？

 

       没有了您我连活下去都成问题，哪里还谈什么生活呢？

 

       明明答应我要永远陪着我的，违背了誓言的您知不知道您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您这是要我死呢。

 

       不过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反抗的，无论是无情的命运还是无情的您。在您受到违背约定的惩罚之前我会好好地活下去的，当然，也绝对不可能放过您的……

 

       “请不要那么紧张，我不会再像个疯子一样满世界地找短笛叔叔了。”悟饭将三明治送入口中，安抚地笑了笑。

 

       但还没等琪琪欣慰地流出泪水来他就马上补了下一句冲击性的话语。

 

       “因为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

 

       “小悟……饭？”疑惑伴随着惊恐划过琪琪的脸庞，“你……你要去哪里？”

 

       悟饭站起身来，望着自己的母亲，坦然道：

 

       “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不！”琪琪惊声尖叫起来，“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妈妈求你不要去！短笛他一定会回来的，小悟饭你要冷静啊，你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去学校了……难道你还要继续找他吗？他难道比你的学业还重要么？！！”

 

       听到母亲的比较后悟饭忍不住笑了出来。在妈妈眼里学业自然是比一切重要，甚至比她丈夫还重要。

 

       “但是对我来说，短笛叔叔远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将眼角已闪出泪光的女子缓缓按回座位上，悟饭静静地笑着，眼里已是那种做出必死觉悟的人才有的眼神了。

 

       “对不起。”

 

       女子的身体无力地瘫软在了椅子上。

 

       “悟天，照顾好妈妈。我会尽快回来的。”临走前悟饭叫过悟天，难得严肃地叮嘱。

 

       也许是意识到他心意已决，悟天这次没有哭，也没再挽留他。悟天也严肃地挺起了小小的胸膛，冲自己点头道：“我会的！”

 

       悟饭的眼神一软，但没过多久就狠下心来，脚下一蹬飞上云端，包子山上那小小的家很快就看不到了。

 

       短笛叔叔，您问过我是否能不在乎家人的看法，当时我没能回答您。不过到了现在我可以说，是的，我在乎，我无法置家人于不顾。

 

       但是我会改变他们的看法，不管有多么艰难，我会用尽全力说服他们让他们理解我，支持我。

 

       这是为了和您在一起所要做出的必要努力，是这样的对吧？

 

       西都的景色在脚下一点点凝聚，悟饭在这个热闹繁荣的都市上空微微眯起了眼睛，很可惜这里并没有为他和短笛叔叔制造出更多美好回忆。如果不用顾虑过多的道德因素的话他其实很想一炮轰了这里。

 

       悟饭撇了撇嘴角，径直越过那个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电影院。今天他的目的地是胶囊公司。

 

       无视众人惊诧的眼光，他径直上了楼梯来到了二层布玛的研究室。

 

       见到悟饭后布玛的全身紧绷起来，像是随时准备从门口逃跑一般，一边还用警惕的眼神不断地瞟向他的脸。

 

       这似乎已经是人们见到他后的标准反应了……悟饭苦笑了一下，一周前的自己果然是有点疯狂了吧。

 

       但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露出了一个谦和的笑脸：“布玛阿姨，您早。”

 

       “早……早啊，小悟饭。”布玛的确是被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悟饭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的紧绷，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一般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怎么没有去学校？”

 

       “请不用这样紧张，今天的我并不需要注射镇定剂。”悟饭无奈地笑道，“您不让我进去么？”

 

       布玛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紧张过度，急忙移开身子：“哎呀~哪有的事！快，请进来吧！”

 

       但是却一直没有关上身后的门。

 

       悟饭懒得再去在意这些令人不快的细节，直截了当地挑明了来意。

 

       “今天来是想向布玛阿姨借一样东西。”

 

       聪慧的女子很快明了了他的意图：“宇宙飞船？看样子，你已经知道短笛的所在了？”

 

       布玛算是知情人士了，悟饭也索性不再隐瞒：“是，他一定是回到了那美克星。而且丹迪还支支吾吾的，八成是用了龙珠的力量吧。”

 

       “等龙珠回复需要一年，我等不了那么久，会死掉的。所以拜托了，请帮帮我。”

 

       望着眼前眼神坚定执拗的少年，布玛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夏日的午后，男孩和自己的那美克星师父相拥着在树荫下入眠的画面清晰得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当年乖巧可爱的男孩已经长成了清秀俊朗的少年，个子高了不少，嗓音也透出了些许属于雄性的低沉。

 

       但少年心里放着的那个人却始终还是那一位。

 

       自己的预感应验了，他们果然还是没有逃脱这种让人不住叹息的命运。悟饭的眼中静静燃烧着暗色的火焰，人在这里和自己客套地对着话，思绪却早已飘到不知多少光年外的另一颗星球上了。

 

       事已至此，于事无补。

 

       现在回想起少年之前发了疯一般在世界各地寻找自己师父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后怕，那副恨不得要掘地三尺的样子太过吓人，他们几乎以为他会为了把短笛逼出来而把地球破坏的七零八落。唤起他理性的可能性过于微小，布玛不得以为已经陷入了癫狂的他注射了强效的镇定剂，不然的话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不过清醒后的悟饭似乎还有点对这个耿耿于怀，于是布玛像是要转移他注意一般开了口。

 

       “和短笛吵架了么？”

 

       “算是吧。”他只是敷衍地这么回了一句。

 

       “如果能快些和好就好了哪……”

 

       没有继续回话。拿到了钥匙后的悟饭非常功利地转过了身，看样子脑子里已经被绿色的身影塞满，似乎打算就这么开飞船走人了。

 

       连礼节都顾不上了啊……真是，眼里已经只剩下他的那个短笛叔叔了啊。

 

       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

 

       悟饭回过头来，有点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刚刚她问的是一个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一样的傻问题。

 

       但还是无奈地笑着回答了。

 

       “他是我的师父，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战友，是我的恋人。他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也是这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他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命。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虽然死活不说。我们享受彼此的陪伴。因为他我才真正了解了生命的美好，没有了他我就无法继续存活下去。”

 

       “您说我怎么可能不执著于他？”

 

       布玛已经不知道是该惊恐还是该赞叹了，只得苦笑了起来。

 

       “就算一切再从头来过也会如此？”

 

       “重来一百次结果也是一样的。”

 

       “命中注定？”

 

       “不，”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悟饭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非常不像悟饭的笑容。“是我们自己的决定。”

 

       另一只脚也踏出了门外。布玛再从门口向外望时已经连悟饭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不久后窗外传来了燃料燃烧的声音，急忙打开窗户，却还是错过了起飞的那一瞬间。

 

       少年已经飞向了辽阔的宇宙，庭院里的草地留下一圈焦黄。

 

       哎呀，这下子重力室飞到太空去了，吃完早饭后的贝吉塔回去发现重力室不见了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也好，这样自己也就不至于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他了。可是就算能见到面又怎样呢。高傲的赛亚王子眼里永远只有那个傻乎乎的但却强到没边的螃蟹头，自己和特兰克斯只能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暗自惆怅。

 

       叹了不知今早的第多少口气，布玛点起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至少希望悟饭他们能够得到和她自己不同的，幸福的结局。

 

       此时此刻，那美克星。

 

       实际上深究起来这颗行星应该叫做那美克星二号，或者是那美克星•改一类。但难得能在宇宙中找到和原先的那美克星如此相像的行星，连周围环境都一样不多不少的正好三个太阳，于是也就不改名字还叫那美克星了。

 

       重新找到了家园的那美克星人们就在这颗百废待兴的星球上一点一点地重建起自己的家，在新一任大长老的指引下很快这颗星球上又出现了小小的村庄，蚕蛹状的奇异房屋，森林，农田……得到新生的那美克星人们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新家园，加倍卖力地经营着生活。

 

       小心地将阿基萨的树苗根部埋进松软的土壤中，用手掌拍实。短笛直起一直弯曲着的身体，揉揉酸痛的腰，向远处望去。

 

       异色的天空中火红与金黄的薄霞在交替，一颗太阳落下的同时另一颗缓缓从海平面升起，水面上融化的金色波纹点滴扩散着，似乎连冰冷的海水也被渲染得微微温暖起来。永远不会熄灭的光明守护着这个星球。没有黑暗也没有寒冷的圣地，仿佛连悲伤与绝望也可以一并被这三倍的光明和温暖驱赶得烟消云散。

 

       来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大长老和其他那美克星人都很欢迎自己，当然这和他那与尼鲁别无二致的容貌脱不开关系，但是这也很方便，凭借着体内尼鲁的记忆他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群体。

 

       也有些尼鲁的旧识亲切地来向他搭话。对这样亲切而友好的气氛他总是有些不知所措，无论多久都无法泰然处之。同族之间的羁绊的确存在，但作为一个生长在地球的异乡人，他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只是一个被主人热情招待了的客居者。

 

       他们会聊一些那美克星以前的事，以后的事，丹迪的事，短笛的事。大家围坐在阿基萨的树荫下轻松地话着家常，这让短笛真切的意识到原来那美克族真的是如此性情温和爱好和平的一族。再想想自己是大魔王的那段日子，倒颇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不过与体内的那美克星血液无关，真正让他转变的是……

 

       短笛摇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后，隔阂感也有所淡化。和族人相处得很愉快，那美克星上的气候和环境也舒适得让人想要在这里一直定居下去。族人们热情地拉住他，问他这次要在这里逗留多久。但随后短笛露出的为难迷茫表情让善解人意的那美克星人们很快对这个问题有意地忽略，闭口不谈。

 

       短笛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呆多久。这里是他的星球，每一个细胞都在表现出对这颗星球的依恋并且希望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只除了一个地方，似乎被称作是心的东西。

 

       这个东西在痛苦地叫嚣着，每一分每一秒不停歇地叫嚣着。它说它不喜欢这里。这里有舒适的空气，有美丽的阿基萨树，有永远不会日落的光明，有亲切友好的族人……

 

       但唯独少了悟饭。

 

       他的心对他说它现在只剩个壳了，最重要的内馅被他遗落在了地球。它变得空荡荡的了，它很痛苦。

 

       然而理智的大脑判定留在这里是最正确的选择。悟饭从小就想要成为学者，这是他的梦想。为此他需要完成学业，融入社会，得到人们的认可。而这些，他短笛一样也给不了他。

 

       隐约觉得自己和悟饭的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传统意义上的师徒了，他们过于依赖彼此，不知何时就已经变成这样子了。但不能就这样再发展下去，悟饭不可能就这样一辈子黏在他身边，以后的逐渐疏离是无可避免的。比起到了那时两人都陷入无边的痛苦中，倒不如现在就这样分开，让这份狂热的不知算什么的心情冷却下来。再这样在一起的话只会越来越离不开对方，分离的时刻疼得撕心裂肺却于事无补。

 

       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现在就算再怎么疼他也要忍着，现在回去见悟饭的话就前功尽弃半途而废了。

 

       他不知道要在这里留多久，也许应该多呆上几年，等到他回去的时候悟饭已经功成名就成家立业了，对于少年的一时癫狂可以一笑了之……

 

       十年，应该够了吧？

 

       他相信以悟饭的聪明和能力应该用不了那么久，但是保险起见……

 

       胸口再次没完没了地疼痛起来。

 

       温暖而干燥的风扫过不远处高地上阿基萨树碧蓝的叶子，沙沙作响。说来也怪，这种树冠圆溜溜的植物似乎很是偏爱高高的悬崖，三三两两地驻扎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一派孤高作风。

 

       这和喜欢站在高处抱着手肘白披风飘扬的短笛倒真有些异曲同工。

 

       脚不知不觉地踩上了悬崖边缘，粗糙的沙砾在鞋底坚硬地摩擦。

 

       这里的地形……很像是最初和悟饭在一起特训的那个高原。男孩子最初还一脸害怕地冲着自己哇哇大哭，但是不知什么时侯那害怕的表情被好奇替代，然后变成了依恋。有几次从沉眠中苏醒时发现身侧一片温暖，掀开斗篷一看却是悟饭枕在自己的身畔睡得香甜。一下子心底被前所未有的柔软感受淹没，没有叫醒他，就这样把斗篷盖好装作从未醒来一样继续相伴着沉眠。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就不太困难，悟饭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等到有一天被他爬到怀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是么，原来从那时起就已经……

 

       但是没办法，他无法对悟饭真正狠下心来。训练时可以把他揍成乌眼青，但是真正到了生死攸关的战场他却无法真的让悟饭去冒着危险和敌人搏命，就算能力不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挡在悟饭身前替他承担一切——

 

       他没法不对悟饭好，因为感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双向的。从悟饭扑过来抱着他说“最喜欢短笛叔叔~”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如今，他的世界正在面临第二次的翻天覆地。

 

       不会有人对自己再这样说了。无论是“我最喜欢短笛叔叔”还是“我爱着短笛叔叔”都听不到了。

 

       没关系，这都是为了悟饭。

 

       短笛有点勉强地笑了笑，再度无视了心发出的求救信号。

 

       和自己在一起只会耽误他。悟饭还是个孩子，看不透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他要为悟饭的未来负责。

 

       至于自己……那美克星人的身体具有无与伦比的复原能力，心也是。这点小伤小痛不算什么，一眨眼就能愈合了，他短笛么可没地球人那么娇气。

 

       不过愈合情况如何，也就只有短笛本人清楚了。

 

       一天就快结束了。短笛拍拍手上的尘土，向自己在那美克星上的家走去。一天一天的，阿基萨的树苗也种了一大片了。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流逝着。像是朝 阳又像是夕阳的橙色阳光照在短笛平静的脸上，他忽然觉得生命正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流走。没有了期待，没有希望，内心平和得像一潭死水。

 

       以后也会继续这样无悲无喜的活下去吧。没有任何的威胁，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就只是单纯的活着而已。

 

       这是好事……没错，再好不过了。   

 

       这就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和平……悟饭应该也是这么期望的，他不是一直想成为学者么。

 

       那么，自己就会尽全力来维护这份和平。

 

       “你们看！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是……宇宙飞船！”

 

       然而，与短笛的意志无关，那美克星平和的空气在不久后就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他周 身一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悟饭！！！

 

       但是，怎么可能？！他以为悟饭会就这样消沉一段时间，但是不久后就恢复精神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但谁能想到他竟然就这样——就这样坐着宇宙飞船追到了那美克星上来！！！

 

       情况却已容不得短笛继续惊愕下去了。宇宙飞船砸在地表发出巨大的声响，剧烈的光和热让地表以船体为中心裂出一个巨大的坑。

 

       已经吸取了教训的那美克星人们警惕地围了上去，年轻力壮的摆好了战斗的架势，稍上了年纪的也纷纷一面安抚着一面把孩子们护到自己的身后去。

 

       眼看就有人要对飞船发起攻击了，短笛急忙冲上去阻止道：“不要动手！他不是敌人，他是我的弟子——”

 

       青年的那美克星人紧皱着眉骨疑惑地瞟了短笛一眼。他知道这个穿着斗篷的人曾经为了守护那美克星而浴血奋斗过，但是哪能仅凭他一句话就对这飞船的凶吉妄下结论？

 

       见对方没有退下的样子，短笛一下子急了，拽住对方的胳膊吼道：“不要攻击！他不是敌人！”

 

       新一任的大长老缓缓抬起手来：“相信他吧，退下。”

 

       大家疑惑了一会儿，但还是遵从了大长老的命令，稍稍松了架势，退到了一旁。

 

       青烟四散，船舱盖子缓缓开启。一只手搭上了门边，那手指苍白而细长，好像一碰就会咔嚓地断掉一样。接着，这只手的主人有些摇晃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和他露出来的那只手一样，整个人苍白消瘦得不像样子，简直像是生物实验室中的白化苗。脸颊圆 润的婴儿肥在漫长的旅途和思念中褪得一干二净，下巴尖尖的，皮肤透着隐隐的青色，吸血鬼一般。一向清澈得像个孩子的眼眸被冰冷的痛楚与灼热的愤怒染上了夜幕般暗沉的颜色。

 

       他并不急着走下飞船，就这样斜靠在阶梯的顶端借助俯视的视角四下环顾着。

 

       “悟饭……”

 

       短笛下意识地从围成一圈的那美克星人中迈了一步出去，迎上前去。再次相见，但悟饭却是这幅摸样……他猜想过悟饭兴许会有些受打击，但没想到这个打击对他来说会是如此沉痛。那脆弱消沉的模样看得短笛心痛至极，情不自禁地就要伸出手臂去……

 

       悟饭的目光对上了他的，那眼眸顿时像是燃烧起来一般，整个人都仿佛恢复了生命的能量。

 

       “短笛叔叔……！！”少年的嘴角颤抖着上弯，眼眸已浸泡在泪水之中。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来，冲着短笛张开双臂做出了拥抱的前置动作。

 

       暖暖的事物充盈在胸口，他也露出了相同的笑容，对着自己的弟子张开了迎接的手臂——

 

       他在干什么？！

 

       现在和悟饭见面的话……前功尽弃！！！

 

       一桶冷水当头淋下。短笛已经迈出了好几步的脚猛地停住，一瞬间悟饭露出了震惊而受伤的神情但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想都不能想，转过身一提气，逃离一般地向远处飞去——

 

       然而脚刚刚离地就被一股强大的蛮力狠狠拽住手臂扯了回来。纤细的手指用与外观完全不符的怪力死死地钳制着他，一低头就正好对上悟饭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眸。

 

       “不许逃！！！”他恨恨道，眼里的怒气在泪水的映衬下更加触目惊心。“都已经逃到那美克星了您还想怎样，还没逃够么？您就那么讨厌我么？！！”

 

       短笛被他的指甲掐的生疼，微微皱眉道：“怎么可能讨厌你！悟饭，你听我说——”

 

       “我不听！！！”悟饭怒吼着将他抓得更紧，泪水蜿蜒着滑下。“反正……您这张嘴也只会说些口不对心的话，干脆封起来好了。”

 

       然后就当着那美克星老老少少好几十号人的面，狠狠地掰过短笛满是惊诧的脸吻了上去。

 

       久违的气息让两人都有些为之一震。最开始的时候仅仅是嘴唇相贴，短笛还微微有些顾虑，不断摇着头试图移开自己的唇，但马上被他的弟子同相同的部位阻止。

 

       但很快这种程度的碰触就已经无法满足这对分离过久的师徒了。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最熟悉的人。简直就像是两块残缺的拼图再次拼到了一起，心底的空洞被填的满满的，甜美又心酸的感觉让人有点想流泪。悟饭几乎是用要将他揉进身体里的力道紧紧拥抱着短笛，喉咙里发出了哽咽般的声音，舌尖贪婪地向深处探去，像是要确认对方存在一般反复纠缠。短笛也无法思考顾虑更多，手臂擅自环住了悟饭的脖子，感受着和对方再次紧密贴合的感触，手指缠上悟饭黑亮柔软的发丝久久不愿离去。

 

       终于……终于又回到了彼此的身边。

 

       意识渐渐抽离出来。窃窃私语的人群，被风带着打着转的落叶，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飞船门。周遭的一切变得不真实，像是梦境。只有眼前的彼此才是真实的存在，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如此耀眼，像是美丽的希望……

 

       在这一刻，一切世俗法则约束全部像是灰尘一样被吹飞不见，只剩下最真实的心情，最直接的表露。

 

       别离开我。

 

       请别离开我。

 

       请千万……别离开我哦……

 

       否则我们将只有死路一条。

 

       等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才不舍地分开唇 瓣，拉出一条怎么看都有些情 色的银丝来。

 

       不行了，已经……完全失控了。

 

       腿有些虚软，短笛只得扶着悟饭的肩膀勉强站稳。心里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恐，全身都颤抖着，因为见到悟饭而激动着。

 

       悟饭的样子倒有点不寻常。他缓缓地环视着四周那美克星人好奇又有些焦虑的目光，很多担心短笛的族人对他怒目而视，好像若他做出什么伤害短笛的行为就要一个气弹轰过来一样。

 

       少年微微低下头，脸色黯然地自嘲一笑：“看来您在这里生活得很不错啊，应该和大家相处的很好吧？您看，您的朋友们都正要为您出头呢。要死要活的原来只有我一个人……真是个十足的笨蛋啊，我。”

 

       短笛急忙道：“悟饭，我……”

 

       “带我到您的房间去。”悟饭却冷冷地打断了他，嘴角挑起一丝不羁的笑来。“还是说，就在这里继续？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您的朋友们应该也看不懂我们在做些什么……”

 

       短笛这才意识到族人们好奇的目光，血液一下子轰地冲上脸颊。来不及细细思量悟饭说的“继续”是指什么，在一众族人惊诧的呼声中猛地拉着悟饭就飞起来，直奔自己最近刚变出来的新住所。

 

       白色的蚕蛹小屋，与这星球上的其他建筑别无二致，但是建在了远离人烟的高地上，足以见证其主人孤高不喜交往的性子。

 

       悟饭的嘴角却由于另一种解读而弯了起来。

      

       这下……也不用担心隔音问题了，真是幸 运。

 

       侧过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掌，再向上，洁白的披风随风扬起。短笛却一直不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回想起了他的视线与自己相交的那一瞬间，虽然他很快转过身去试图逃跑，但最真实的反应也已经落入悟饭的眼中。

 

       您还是在意我的，没有讨厌我，不是吗。

 

       看上去，您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嗯，会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追来？为什么不死心？

 

       还是说，是要好好吃饭不要熬夜这类的说教？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我想要的不只是您这种程度的关心与担心，差太远了，完全不够。

 

       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对您说。太多了，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

 

       随着短笛缓缓降落在地面上，悟饭唇角的弧度在他拉开门的那一瞬间蓦地加深。

 

       不如，就从这里开始一点一点地告诉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