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和他的茶（字数1868）

文/冷江

奶奶说，多少年以后，石门山的人都还没闹明白，当年老太爷为啥要领着小茶上石门山，最后又不明不白地将她许给了根旺。

老太爷从13岁起，就跟着同村的人去武夷山贩茶。一贩就是二十年。太奶奶当年过门时老太爷也才18岁。后来奶奶曾听太奶奶回忆过一回当年定亲的情景。那时没现在这么多讲究，一包上品的天柱山云雾就是有面的定亲礼了。毕竟操家是潜山陈村一带出了名的茶商。

起初，老太爷从福建运茶过长江、黄河，从山西往草原贩。每年从春节起就开始蹲守茶区，一直到做完茶、包装好，长途跋涉运到山西汾阳，就地加工制成砖茶，再运往草原。草原人以肉食为主，必须经常喝这种特制的砖茶，来冲淡调和胃肠，否则极易生病。

长途贩茶，不说风餐露宿，辛苦遭逢，要紧的是从年头到年尾，难得能抽身回家。年长的还好说，可像当年老太爷二三十岁血气方刚的青壮之年，难免就是一场煎熬。很多茶商都在外面有了萍水姻缘。奶奶听老太太说，结婚后第二年，老太爷就回来了一次，那次不是一个人回来，还带来一个水嫩的姑娘。姑娘长的小巧玲珑，皮肤白白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一对明亮的花蝴蝶。老太爷并不明说，但太奶奶是什么人，一眼就瞧出了端倪。后来听奶奶说，当时太奶奶心里透亮着哩，但她也不点破。只是撤了老太爷的乌龙茶，天天冲泡石门山的老家茶给老太爷喝。这老家茶并非石门山上野生，当年老太爷领着大伙从江北潜山千里迢迢下江南，直至上了石门山，一路上看顾最严实的莫过于一包天柱山上采下的茶籽。太奶奶将茶籽很小心地种在石门山后山的山洼里，没成想不到两三年竟然长成了好几棵半人高的茶树。

太奶奶就用这江南江北一脉相承的老家茶，拿石门山山泉水冲泡后，有了非比寻常的滋味。

第一天老太爷皱着眉头勉强喝了，第二天老太爷眯起眼睛细细品起来，第三天一边砸吧着这老家的清茶，一边还唱起了潜山调子，临走对太奶奶说：“茶还是家里的好！”

后来，老太爷索性就将小茶许给了根旺。根旺是老太爷身边最信得过的人，常年追随老太爷，鞍前马后，上上下下，一应都得照料。虽然办事尽心，总归是男人，大手大脚，比不得小茶精细。有了这夫妻二人在老太爷身边伺候，太奶奶也能放心。

老太爷下山那天，太奶奶带着山上的一大家子妇女和孩子们，一直将老太爷送到老屋前的那棵苹果树下。喊住小茶时，大伙全都愣住了，小茶紧张的鼻尖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太奶奶一把抓住小茶的手腕，将一个大纸包塞给小茶，说：替我好生照应着老爷，不得劲时，你就给他泡一壶这玩意，保准顶用。

41年小日本进占大半个中国时，老太爷远在千里之外，还想着让根旺折道回石门山，说是老家茶喝完了。其实，是老太爷不放心山上这一大家子。然而就在根旺上石门山那当口，老太爷在山西遇难了。据说是小日本在老太爷的茶包里搜出了盘尼西林。这可是违禁品，但却是解放区八路军最急需的药品。小茶为救老太爷把自个儿的命给搭进去不说，老太爷末了还是被小日本刺刀连刺了十来下。等被人救回来时虽然还喘着气，但却没能坚持到回江北操家老屋，更别说能下江南上石门山了。临死前，老太爷让人给嘴里塞了一片老家的茶叶，当时嘴唇已不能动，嘴里含着茶叶，脸上带着笑，老太爷走的很知足。

老太爷走后，太奶奶不顾大家反对，坚持将老家的茶叶在石门山种了整整一面山坡。每年阳春三月，茶芽才掐尖，太奶奶就开始领着山上的妇女们采茶、做茶了。老家的茶虽然不适合做成草原专用的茶砖，但用石门山山泉水泡出来的味道却是茶中的极品。奶奶说，根旺有一回喝醉了酒，不小心说漏了嘴。老太爷曾经对根旺说，老家的茶只有在石门山才能喝出老家真正的味道。根旺起先还没听明白，老太爷意味深长地说，做茶最讲究一个根字。山有山根，水有水根，茶生于山水之间，得有茶根。老家的茶根在哪里？当时，根旺云里雾里并不清楚。

待老太爷故去了，大爷二爷和三爷改走水路贩茶。根旺年纪大了，腿脚又有病，无儿无女的，太奶奶看着心疼，索性停了根旺的长班，让根旺上山负责看管茶园。根旺执意在茶园里搭了个茅棚，吃住都在棚里。太奶奶一日三餐让奶奶给根旺送饭。每回见奶奶送饭来，根旺都要乐上小半天。最后一次，奶奶送饭去，在棚外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奶奶钻进棚子里大吃一惊，只见根旺坐在地上，嘴歪向一边，手脚已经冰凉了。太奶奶说，根旺活到了八十岁。

根旺死后，太奶奶将茶园交给了四爷。四爷用新式炒茶技法，做出了可以长期保鲜的罐子茶。四爷请太奶奶给起个名。太奶奶眯着眼睛望着老屋前那棵苹果树，望了半天，才悠悠地说，就叫“小茶”吧！

这名儿好记，即便后来操家人下山参加集体，茶园归了公，市里茶厂做出来的太平猴魁远销大江南北，可这石门山下的茶，名儿还叫“小茶”。

（原载《短篇小说》2022年第9期、《天池小小说》2021年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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