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乡村》

文/冷江

头天晚上收拾了所有行李包裹，装满了车的后备箱。第二天在最早一缕晨曦到来前，母亲就早早起床，准备上路。

   临发车前，母亲一言不发，手摸着老屋斑驳的墙面，眼神里充满了无限哀愁。虽然我一再劝阻，她还是执意带上了那把她用惯了几十年的锄头。这把锄头，开垦了老屋周边十几亩菜地和庄稼地，养育了我们兄妹几个度过最艰难的成长岁月。

   车子开出村口，母亲仍在回望老屋的方向，那里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顶上正升起袅袅的炊烟，融入到苍翠的群山中，融入到碧蓝的天宇里。

   到了城里，住进楼房。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好在我们是一层，带一个十来平米的小院子，入住前我托人从农科院买了观赏草种上，如今已绿草如茵。母亲望着这小小的院子，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这天下班回家，大吃一惊！小院子的绿草全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块新翻的泥土，这些黝黑的泥土被从地底下翻出来，裸露在夕阳的余光中，散发出淡淡的泥土芳香。

    母亲兴奋地对我们说，你们上你们的班，不用管我，有了这块地，很快我就能让它变成咱家的菜园！以后咱吃自己种的菜，省钱还没污染！

    妻子皱着眉，一个劲给我递眼色。我知道她是心疼买草皮的钱白扔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姆妈，接您来是让您享福的，别累着了!

母亲高兴地说，不累，有地种，我就踏实！

接下来几天母亲像打了鸡血，忙前跑后，成天泡在那十几平米的小院子里。她是真把那巴掌大块地当成了故乡的庄稼地来侍弄。

不料，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为了让蔬菜茁壮成长，母亲将马桶里的粪便积起来沤肥，弄得满屋子像砸开的臭弹一样处处弥漫着极度难闻的味道。女儿不干了，当着我们的面大声斥责，妻子也在一旁帮腔。母亲陷入了空前的孤立。我将妻子和女儿拉到房间，关上门压着嗓子责备：你们想干啥？老人在农村劳作了一辈子，咱能不能多些理解？

妻子冷笑：得，你理解，你们过吧！当天，妻子就带女儿去岳父母家住了。

母亲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红着眼框小心翼翼问我：儿啊，姆妈是不是惹你媳妇生气了？

我忙陪着笑脸说，哪里哪里，您想多了，小淳马上要考试了，她妈陪她住到姥爷家，离学校近，也方便辅导！母亲没再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心事重重。

母亲对种地有着一种几近宗教式的执著和敬畏。刨地、播种、育苗、施肥、浇水、锄草，桩桩件件，有板有眼决不含糊。我尽量把语气说的更婉转一些：姆妈，城里条件比不上农村，这巴掌大地，种种玩玩得了，您也别太较真了！比如施肥，回头我给您弄点化肥来，省得每天积肥沤肥。

母亲抬起头来很严厉地看着我：你这进城也不过十多年，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咱农村规矩？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再好的化肥都没有粪好！

我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天，还是把想说的话给生生咽了回去。

几天后，我们楼里好几户邻居带着物业和居委会的人浩浩荡荡来敲我们家门。我开门一看，心里暗暗叫苦。果然，是为母亲种菜来的。邻居们都很激动，控诉咱们家破坏植被、私自开荒种菜；泼洒粪便、严重污染环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一致要求我们立即停止耕种，恢复生态。居委会大妈则直接给我们家扣上了破坏绿色生态文明的帽子，要求我们向全楼乃至全小区道歉。

     母亲像一只受伤的母牛，显然被众人的围攻激怒了！她大声问：你们每天吃粮食不？吃菜不？我们在自己家院子里种菜，你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我是左一个道歉，右一个赔礼，最后立下军令状，三天内清除掉一切粪肥，这茬菜收割后不再耕种，众人才陆续散去。

母亲委屈的像个孩子，轻轻啜泣。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母亲。但我真的很担心她。

     从这天开始，母亲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了。很多次下班回来，我都看见她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南边的天空，一站就是好半天。我想让母亲每天出去走走，到附近的公园里转转，找人聊聊天。母亲微微摇了摇头。

     很快到了这茬蔬菜最后收割的时候了，母亲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她弓下身子，抓住大白菜的下半部，轻轻一旋，连根拔起，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自信与从容。一棵棵大白菜，码在一起整整齐齐。母亲像检阅自己的队伍一样审视着这些大白菜。看着看着，两行清亮的泪水悄悄从她褶皱的眼眶中滑落。

母亲当天晚上很郑重地对我说，明天去把你媳妇和孩子接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才像个家！我死劲点了点头。

次日起床，餐桌上母亲做好了早点，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我大声喊姆妈，起身找遍整个屋子，也没发现母亲。我颓然地靠着院子的栅栏，那上面还残留着几根南瓜的藤蔓，微凉的晨曦像雾一样向我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