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光多少钱一平米
1
七年。上帝啊,我已经在城市里待了七年。
我得感谢上帝。是他,和伟大的时间一起,满面慈祥地合起伙来,终于在昨天晚上把我存折里的那个数字变成了六位数。先别笑,也许这个数字在你眼里不过就是一块砖头,可你要知道,这是我的梦想。
每一个梦想都有尊严,麻烦你忍住嘲笑,让我有尊严地讲述我的梦想。
我曾经不止一次梦想过自己的未来,那简直是一座高楼大厦。而我的高楼大厦,就建立在你眼里的这一块砖头上。是的,我也曾经和很多人一样野心勃勃过,我的高楼大厦,就是当初最实际最形象的梦想。我坚定地以为,只要我有了一个六位数的存折,它就会成为我财富帝国的基石,成为我资产的“1”后面不断添加着的那些“0”。
一点也不骗你,我知道成功的最基本要素就是诚信,只要你尊重我,我就保证我说的所有的话都是真实的,甚至是真诚的。
七年前,在我那本厚厚的通往成功的计划书里,六位数其实只是第一页,不过是我成功的序曲,是我高楼大厦的第一个阶梯罢了。我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所以必须有一,有一,才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是,我没想到我的这个“一”来得那么晚,竟然需要七年。一个简单的“一”,一个不过是我将来辉煌的垫脚石的“一”,竟然生生花费了我七年光阴。这七年里,那个从0开始的数字一直在我存折的格子间艰难而迂回地攀爬着。在它缓慢又迟疑的增长过程中,时间把七年的年轮都刻在了我的表情、皮肤、毛发、血液、内脏和骨骼里,而且痕迹无处不在。
好在,它们并没有在我脸上留下多少烙印,这一点侥幸让我还能顶着年轻人的头衔,整日在地下的地铁车厢和地上的钢筋水泥里朝气蓬勃地奔波。但是,七年显然消耗了我太多,无论内外,我都像一块新布,在时间的流水里左右沉浮,上下穿梭,时间、耐心、憧憬和梦想,跟随着逐渐把我褪了色,薄了身体,旧了年纪。当初,我和那么多人一起意气风发,齐步走、一二一。我们说好的,失败不怕,因为成功就是失败这个合订本的封面,我们发誓一定要登上封面的。
很惭愧,七年来尽管我挣扎了又挣扎,但刚过了梦想之路的扉页和序言,我就开始慢慢背叛梦想。首先我放慢了节奏,掉了队,于是我的高楼大厦先是缩小到几间铺子,继而堕落为开个小店。再后来,我甚至想过去街上摆个小摊。那会儿我还劝自己,这有什么呢,从零开始嘛,我的那些财富偶像几乎都是从负数开始起步的呢。
但是七年过去,最后我把自己劝得什么都没有了——我让挫折和平庸磨平了自己的棱角,让啤酒和游戏埋没着自己的野心,让女朋友的牢骚打发着自己的生活。于是,梦想变得比当初离我更远,看起来我简直是在退步了。
是的,未来虽然仍旧可以清晰地写下来,不过只能贴在墙上或挂在眼前,望梅止渴罢了。我的梦想已经退化到只想有一个小房子,一个安身立命的小家,就这,还是女朋友把分手这把刀架在脖子上,我才保留下来的。
你也看出来了,在生活的大潮中,我沉下去了,而且是自甘下沉,放任坠落。这时再谈我的梦想,我没有脸对任何人张嘴,因为梦想已经苍白得就像我肩上那个电脑包,四角磨得发白,中间则油腻腻地呈现着我稍微发福的屁股形凹痕。
其实,我兜里的那部手机似乎更能概括我的七年——七年前它是市面上最轻薄小巧、光芒四射的新品,为此我拿出攒了一年的虚荣和咬牙切齿的决心,郑重地把它请进兜里,只为了出去奔波时不觉得丢脸。七年后,它已经沉重得可以作为凶器了。但是凭良心说,改变的不是它,也不是我。虽然它墨守成规,但一直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尽心尽力,中规中矩,从来不怠工不偷懒。它虽然没进步,但也没退步,甚至连脾气都很少发。我呢,我已经抛弃了所有跟青涩有关的小毛病,比如冲动、野心、善良、勤奋。不过我一直都不知道,这算是进步还是退步呢?
当然,我在丢掉一些东西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得到了一些东西,比如油滑、沧桑和冷漠,尽管我没想要,但我还是和它们合为一体无法分离了。
这真让人沮丧。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能要求所有人梦想里的高楼大厦都能纤毫毕现地原样实现,这个世界是很公平,但是公平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梦想成真。如果结局真的变成那样,世界就乱套了,上帝是要崩溃的,因为这个世界盛放不了那么多奇迹。
2
好在我并不孤单,因为有个倒霉蛋一直陪着我,一路曲折坎坷蜿蜒缓慢,他也没抛弃我。别误会,他不是女人,他叫葛力,一个七年来不离不弃地和我合租一屋的同行者。
这个家伙甚至比我还不幸,因为他有个多病的老爸,一犯病就从他存折上往下扒数字。这也就算了,葛力用对自己更严苛的要求,七年努力下来,竟然还勉强能跟上我。
不过,就在前不久,他存折上的数字和我的还不相上下的时候,他女朋友走了,是再不会回来的那种走。走了也就算了,葛力是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我从来不担心他会打光棍,他当然也有这个自信。关键是葛力的女朋友走的时候把他存折里的钱带走了一多半,在葛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先斩后奏了,甚至提前解释了自己的行为,答案很俗气,青春损失费。
她真是幽默得可以,她拿了葛力的青春损失费,那谁补偿给葛力青春损失费呢?
郁闷黯淡了一阵子之后,葛力渐渐恢复了生机。他说他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沉沦下去了,七年来为了一个房子,捂紧钱包精打细算,能走路就不坐公交能坐公交就不坐地铁能坐地铁就不打车。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从二○○六年到二○一三年。二○一二年时,我们的存款都还凑合能够交上一居室的首付,本想再等几年,攒出个两居呢,房价却像范进中了举,兴奋得一路绝尘而去。如果现在再想去实现那个家的梦想,就只能在同样的地段买个卫生间,把吃喝拉撒睡都盛放在那里。
所以有一天葛力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两眼放光地跟我说,他要改变策略了。他现在不想要什么家了,女朋友都没了,要什么家呢?我刚想好一套话准备安慰葛力,他却摆摆手,接着说,他只想让钱生钱。简单说,就是理财——我终于明白了葛力的意思,他是想让他那只剩下一小半的存款帮他赚钱,就像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但是葛力小菜一碟的轻松表情让我有点恍惚,难道理财这么神奇?似乎葛力把钱放到哪里孵化孵化,梦想的标准就能上一个台阶了。
作为兄弟,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葛力明显是想钱想疯了。
不过我知道,葛力也是没有办法,丢一个女朋友就丢一多半存款,这事换谁还不得受点儿刺激?葛力恢复得已经算是够快的了,一般人碰上这事没准还寻死觅活的呢,就算再怎么坚强不也得颓废一阵子?而人家葛力呢,不仅很快想开了,而且还知耻而后勇,居然雄心勃勃地要把手里剩下的钱盘活,发展。
看起来葛力并不是一时冲动,因为他说要改变策略的第二天,就把剩下的存款取了出来。他已经计划好了,这些钱一半买股票短线操作,一半定投基金放长线等大鱼。
这就是说,如果我买房子的话,那么不久的将来在我每个月往银行交付按揭时,葛力会同步地从他的账户上划拨定投基金的钱。面对我略带同情的质疑,葛力显然有点儿虚火上升,直冲我嚷嚷,说房市是火,但是它已经到顶了!再说了,再火它能赶得上股市吗?炒股,一进一出就能来钱,这点儿时间炒房的话,还不够办个证交个税的。
以前在我俩的嘴里,房子的代称是家。现在我还能在葛力的面前提家字吗?算了,就遂他的情绪,把安家叫炒房吧,反正本质都是一样的,再说赚钱又是为了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3
在那个普通的早晨来临的时候,我从短暂的睡眠里惊乍地睁开眼睛,一切都没变。
我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屋顶墙角处的那丛蜘蛛网,它已经陪我在这个屋子里住了两年了。这是我租得最久的一个房子,所以连蜘蛛网都让我觉得亲切。这不奇怪,为了让存折里的数字尽可能快地增长,我和葛力还没租过向阳的房子呢,老是找朝北的。当然,暗是暗了点儿,潮湿是潮湿了点儿,但是租金便宜啊,再说了,今天的阴暗不是为了明天的亮堂吗?今天的潮湿不是为了明天的舒适吗?
你说说,谁还不得为目的付出点儿代价才能得到收获呢,否则你能知道什么叫苦尽甘来?什么叫前面栽树后面乘凉?
就比如这蜘蛛网吧,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把它扫下来。这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抱怨它什么,嫌弃它什么,无聊的时候还多个伴儿呢。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女朋友任我怎么使花招,仍处变不惊,谈恋爱可以,亲热可以,偶尔共度良宵也可以,但就是不肯搬来住。她说了,如果有一天我能让她住上咱们自己的房子,哪怕我把屋里糟蹋成猪圈,她也乐意住,乐意收拾。
这我就没办法了,我只有她指的这条路可走。
就是这天早晨,我忽然对那只蜘蛛和它的网厌倦了。即使是漂亮能干的女朋友我都厌倦过,何况是一只只会织网,还乌黑丑陋的蜘蛛。一只蜘蛛能怎么样呢,毕生靠的是织网的本领,借的还是人家的一个懒得打扫的墙角或屋檐。
当然,我厌倦的情绪来自于存折的底气。因为就在昨天,我的存款加上女朋友的,已经越过我们的心理底线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开始考虑选择地段,抽空去看房啦。
想想看,用不了太久,我就有一个叫家的地方了。我知道,这个家肯定很小,可是在那里,我可以消除一直以来的不安全感,让油滑慢慢在温柔乡里软化褪去,让沧桑在温暖的安乐窝里颐养天年。那会儿还有焦躁吗,焦躁是什么东西?
是的,我当然更喜欢干净整洁没有蜘蛛网的房间,我还想让女朋友变成老婆,整天柔眉顺眼辛勤持家。不过,我最想要的却是拥有温暖明媚的阳光——我已经好几年没好好享受过它了。阳光是黄色的朝阳还是午后的白色骄阳都不重要,属于我的就行。那么,想长期而独断地专有阳光,我就得有一个房子,它当然要朝南,这样才能每天打开窗户,固定接收阳光普照。阳光是不要钱的,只要我愿意,我养它一辈子都行,不交按揭不付利息不担风险……
我终于忍受不了我在被窝里描绘的明天,我从来没发现过我的想象会有那么大的煽动性,于是我“啊”的一声掀开被子——昨天晚上我已经把好消息告诉女朋友了,说好的,今天她要来给我惊喜,然后趁着周末去看房。
也就是说,我要买——房——啦!
睡在隔壁的葛力毫无意外地被我的“啊”吵醒了,因为我们俩之间的那堵墙本来就是后加上去的,不过就是两层水泥板夹一道空气。所以葛力不敢蹬墙,只翻了个身,于是“叮咚”一声,我手机响了。摁开一看,六个字的微信:你发什么神经!
我赶紧捂住嘴,好像还能亡羊补牢似的。虽然是兄弟,但我并不想刺激他。因为葛力祸不单行,他久病缠身的爸爸又一次病危了。这次看来更严重,因为葛力妈让葛力必须马上回家。睡完这一觉,葛力就得赶中午的火车回去,争取能见上他爸最后一面。于是,葛力那个来钱快速又轻松时尚的理财计划,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这种梦想的夭折,远比失去女朋友更让他痛苦,所以他这两天一直情绪不好。因为葛力在见上他爸最后一面之后,医院的账单他是跑不掉要付的,还有丧事的费用呢,他父母可就他这么一个儿子。
4
一直到周一的早晨,我才有力气有心思关心一下葛力。
葛力到家那天就给我发过微信,说是见了最后一面,他爸才闭眼,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好意思,我刚看到这里就睡着了。所以周一早晨,我脸没洗牙没刷,醒来看了手机就给他回复,最快的是语音,所以,客气的嘘寒问暖也是必要的。毕竟是兄弟,而且他屋漏偏逢连阴雨。
地铁里的信号总是时断时续,往往我在这一站发的信息,下一站才能收到葛力的回复。好在葛力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并不是特别糟糕,他爸反反复复的病情,早把他锻炼得不会悲痛了。他平静地跟我一来一回地聊,拿久病床前无孝子来调侃自己。的确,葛力能做的都做过了,他爸的走其实解脱的意义更大。再说了,我兄弟葛力一直就这么正经不起来……不,一直这么坚强乐观。
葛力说他在守灵。这个平日里急匆匆赶着上班的时间,他却披麻戴孝一个人在跪着。相对于我节哀顺变的劝慰,葛力似乎对我这两天的看房经历更感兴趣。我笑了,如果要我用嘴说的话,这个周末的遭遇我能就着三瓶啤酒给葛力说一晚上。但犹豫了再三,我还是把看房的感受简单地浓缩成三条信息发给了他:
“颐和家园”是“不朽的传承”,但千万别看成是颐和园;罗马假日、香格里拉·家天下、格林威治、新家坡美树馆说的不是豪华别墅,而是刚起地基的期房,小户型为主。
“距市区仅二十分钟车程”是汽车时速六十公里,且不堵车、不停车、车不坏又没有红绿灯的状态下。小区周围设有银行、医院、幼儿园等配套设施,说的是五到十年后可能会有。
看到“卵巢寻找‘精子’!”的字样不要以为到了医院,“卵巢”是号称创业园小区的自诩,买了,你就是“精英分子”,简称精子……
又一站之后,手机收回了葛力的反应,是个暴漫表情包,上面有一连串呵呵哈哈的笑。笑完了,葛力说要给我汇报一个新鲜又奇特的想法。他说这是回家以后才冒出来的,堪称绝妙,确切地说,是他给他爸置办丧事时偶然发现的商机,可见他连办丧事都没专心。
葛力说他不想理财了,什么股票,什么基金,屁!前天还诱惑得他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但昨天就被这个新发现赶得无影无踪。
忍耐了一站地,葛力终于把关子卖完了,他说办丧事存款又花掉了一半,现在,他只能拿着剩下的那点儿钱在针尖上跳舞了——而那个令他激动不已的舞蹈,就是他想在老家炒墓地。为了这个新发现,他暂时不回来上班了,要好好看看,到底该怎么抓住这个机会。他让我想办法,能帮他请到长假最好,实在请不到,那就辞职。另外,他还让我把他东西收拾收拾,该扔的扔该留的留,赶紧把他那间房子也租出去。
炒墓地?我打了个激灵,这也能算是商机?抬头扫了一眼地铁里你贴我我贴你蠕动不已的人群,我被挤出的汗瞬间冷却了,汗毛直竖。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头,去推翻葛力的异想天开,所以只能愣在原地,好半天发了一条:你认真的?!
葛力越说越来劲儿:
我爸丧事的最大一笔开支,其实并没花在火葬场殡仪馆,而是花在墓地上。没想到吧?大城市地上人挤人抢房子,在我老家这种小城市,谁家缺房子啊,可是墓地就不一样了,谁家都缺……其实,算起来,地下的墓地,比地上的房子吃香。我们这儿就这个风气,无论达官富贾还是平头百姓,房子不好没关系,吃、穿、用、行不好也没关系,但是死后要永久住下去的墓地,却一定要好,要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因为你活着顶多一百年,却会死得很久很久,好几辈的子孙都丢不起这个人……
我没法跟葛力继续聊他新发现的这个商机,不是因为我的反驳黔驴技穷,而是地铁到站了。从地底下钻出来,我只能简短地发给葛力一句回头再说,然后一头扎入办公室,手忙脚乱地开始应付一天的工作。
5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葛力发现的商机其实并不新鲜。
由于那天上班我始终心有忐忑,但是却没有时间和葛力好好聊聊这个问题,于是我在网上随手一搜,结果竟看到一页又一页关于炒墓地的新闻。原来,在大城市的地上房地产如火如荼时,在很多地方,被戏称为地下房地产的墓地也被炒得烽火连天。同样是在后来,我也明白了,那个周末我所遇到的能给葛力说上三天三夜的房地产广告谎言连续剧,其实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遭遇,多了去了,只能算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经历罢了。
所以,我很快便觉得并不沮丧,真的,捏着厚厚一沓搜集来的各楼盘宣传册,我甚至逐渐找到了一种侦查探案的幸福和乐趣。不就是对付各种乔装打扮的广告吗?无非是精美的文字游戏,或者是精湛的图片承诺,只要大胆心细又小心冷静,加上千万别贪便宜,那么再好的文字游戏也会出现拙头劣尾,再精致的海市蜃楼也会原形毕露。
所以此后的每个周末,我的消遣几乎只有一个,看房。
我坐着公交车从一个楼盘抵达另一个楼盘,喘息未定便开始指点着一个个未来家园说三道四品头论足,活像一个刚过温饱线的人终于有机会在奢侈品柜台前指指戳戳,买不起不错,还评论不起吗?
但是我知道,我的脊梁是直的,因为七年了,我终于开始消费城市了。七年来,我一直以近乎乞讨的姿势在城市它们家生活,我吃它的住它的用它的看它的,但是每个地方我都要花钱,而且,连我花的钱都是从它那里辛辛苦苦挣来的。可是现在,我要用从城市挣来的钱,在房价的高点,在城市里买一处房子了。从此,我将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家,有一个可以长久地拥有属于自己阳光的地方,我想晒就晒,想挡就挡,高兴了我让它直接参观我的卧室,不高兴就让它委屈地待在窗帘外候着,在我的召唤下随叫随到。
每天,我就是靠着这些意淫作为动力,因为憧憬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不偶尔把自己摁在这些美好里泡一泡,我怕我的焦躁会跳出来指挥我,让我大骂一声去他娘的!我把我七年的存款加上下半辈子合在一起拿出去花,却还要辛辛苦苦找寻,躲躲闪闪观察,四下里呕心沥血搜查。所以,在动荡的车厢里和人头攒动的售楼大厅,我还可以冷静地看,我也必须这样,因为我没有本钱冲动,更没有超出目标的野心。
葛力的进程则远比我顺利多了。尽管炒地下房地产发家的新闻已经时有耳闻,但是因为葛力在他们那儿是比较早发现机会的一批人,所以他很快就行动了,一口气买了三块墓地。因为剩下的钱远远不够,葛力甚至把他家的老房子悄悄抵押做了贷款。
我相信他把他妈瞒得很结实,否则,他妈如果知道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竟然被儿子偷偷拿去抵押贷款买了墓地,一气之下跟着老伴儿走了也不是没可能。
好在这个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了没多久,葛力那间房子还没租出去呢,他竟然又回来上班了,精神抖擞,看上去意气风发。
我轻出了一口气,接着摇了摇头。但是葛力没理会我的表情和动作,他只是拿出一堆土特产,一口气开了八瓶啤酒。灌下一大口啤酒,我刚皱起眉头,思索着该从哪里挑头说起这事,葛力却抹去嘴角的啤酒沫,胸有成竹地开了口。
他笑着告诉我,放心吧,我已经把联系方式在火葬场和殡仪馆都留给中介了,一旦有人有意向,我不用回去,甚至都不用露面,只要拿成交额的百分之二作为手续费给中介,款子直接就打到我北京的账户了。怎么样?这一手比炒股漂亮吧?股票基金经常有人赔得喊赔得哭赔得跳楼,但是我的稳赚不赔,如果不是暴利,我还坚决不出手。而且这墓地压在手里越久,利润就越大……
说实话,我已经不认识这个滔滔不绝的葛力了。
6
其实,我也本可以不这么四处奔波,学习葛力这种简单至上的法则就行。因为早在两年前我就留意过一个小区。那小区位置是偏了点儿,城市新建成的六环刚刚勉强把它抱在怀里。环境也很是一般,那本是一片果园,小区动工前那块地皮的主人是一群果农。但是房地产开发的热浪飓风一般席卷而来,丰厚的补偿让翘首以待多年的果农们都没来得及移走他们的财产——一群已显暮色的桃树,地皮上就已经开始圈地,准备动工了。
我和葛力看到新闻之后去到那里时,那片地周围已经四处都在挖洞浇灌地基了。周围等着拆迁的村民已经等了太久,地都荒了几年了,桃树疯长不剪枝,庄稼地里草快比人高。也正因为好几公里外未来可能会通过的地铁,让这个小区的房价相对低廉,却也不少人想捡漏。
当时我和葛力很是动过一阵子心思,甚至开玩笑说我们俩干脆合伙买一个房子算了,大不了一人住一间。无奈那片土地的周围环境实在比我们老家的村子好不到哪儿去:能看到的房子都是参差的平房,偶尔几座二三层小楼,像是插队进去的,嚣张得不可一世。而路是只能拖拉机可以放肆通行的状况,去趟超市就可以称为去市里了。
十年寒窗苦读,四年大帽子一戴,七年勒紧裤腰带——难道我们就是为了从一个村子奋斗到另一个村子?不过讥诮归讥诮,我和葛力还是恋恋不舍地在工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各自在心里盘桓着不舍,又相互泼着冷水。那群还没来得及砍伐掉的桃树刚刚被摘完了果实,看起来心满意足,显露着一种舒适的疲态。它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寿终正寝了,所以还在努力活着,希望休息一年后继续奉献上又一个丰收。可惜的是岁月不饶人,也许它们也辛苦努力了七年?否则为什么桃树们浑身都流着胶水,不知是虫蛀,还是得知了结局后的眼泪。
尽管如此,葛力还是提醒我回想一下,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的看房经历。
葛力的语气似乎是指导,所以我笑了。难道炒了几块墓地就能来真正的房地产行业布施经验?那可是墓地,即使是开玩笑,那也不过是永远也不会见到一丝阳光的地下房地产。
但是我的不屑已经软弱下来了,因为葛力随后的一串说法,让我即使坚持表达我的不屑,但是我女朋友已经完全接受,并且表现出了明显的佩服。
葛力说那小区偏是偏了点儿,环境等配套设施确实也不太好,但是现在肯定比两年前好多了。地铁已经确定三年后就会修到那里,目前也已经有了公交线路。还有,高速公路离那儿也不远,即使不放长远来看,一切都好起来也就是三五年之内。
女友的眼里都是火花,所以相比之下我的讥诮是那么微弱——按葛力的分析,我真是分外后悔,如果当初我们俩不犹豫不互相泄劲,也许最后做出的是一个相当正确的选择。
肯定是个很好的选择!葛力纠正我,想想看,我们以前眼界有多狭窄,只会盯着存折上的那个数字,每个月涨了多少,每年涨了多少,却从来都不曾想过,我们的存折和真正的财富比起来,只不过是一滴水。
葛力撮起了小拇指尖尖,有点激动——可是,我们愣是把一滴水看了七年,完全不知道我们没看见的那些财富却是海洋。
葛力的话让我惊诧极了。我不得不说,这次从老家回来的葛力,确实不是以前那个葛力了。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即使我嘴上不服气,但是当我回味葛力这段话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再看葛力时要稍微仰着头了,用一百三十五度的仰角。
于是,我决定听葛力的,不,我听女朋友的,她听了葛力的。所以,我要去故地重游一下。
7
可是再次来到“御树临枫”,这里已经大大变样了。
我没告诉过你吧,这个小区叫“御树临枫”,是有点牵强,它离十三陵和香山都太过遥远了,不知道“御”和“枫”从何而来。
那群苍老的桃树早已没了踪影,是化作一个“树”字藏进小区名称中,还是只是一个巧合的纪念?真希望真相是前者,那样的话无论怎么说,它们算是为小区奉献了。只是它们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一辈子甚至下辈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钢筋水泥轻而易举就到了。
看地下交通规划图,地铁确实会经过这个地方,不过离开地图算,离小区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小区通往未来地铁的路在修,已经初见端倪,所以灰尘满天。公交车站也有了光秃秃的架子,因为虽然已经开通,但是人少车更少,所以显得冷冷清清,半天等来一辆车,车门还没敞开又慌慌张张地关上,灰头土脸地走了。
只有一件事情没出意外,那就是“御树临枫”的房价,早已今非昔比了。一期的房子已经入住,各个楼层零星飘着晾晒的衣服,当然更多的是各个装修公司贴在窗玻璃上的简单粗暴的广告。二期的房价虽然没翻倍,但是也涨了三分之二还多。因为在意料之中,小区旁边传说中的商业规划区,已经圈地开始盖商场、超市、电影院了,所以也就比较好理解:一期当年是期房,现在都成香饽饽,二期的准现房,难道你能要求它在红尘滚滚的房地产热浪里将价格守身如玉?
已经看了这么多次房子了,我早已不再对任何事情抱有幻想。
不过说实话,它还是涨得让我一下转不过弯儿来。即使是温度计都有一个极限,发多高的烧都不会超出意料。但是房价就是能创造奇迹,理直气壮地膨胀到不可理喻,还睥睨着盯向它的所有诧异而疑惑的目光。
搜集了这些情况之后,我们反倒更六神无主。因为之前的经历只有同一个结果,否决,翻页。但是这次不同,我们只好把情况带回去,再让葛力分析。现在我已经不得不听葛力的了,他把我领进了这条陌生的小路,我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路途有多远。所以我只能告诉葛力,我已经成了他的粉丝,他的大旗往哪挥,我就往哪追。谁让我不学习不更新,不进反退呢?
葛力似乎根本就没有分析,就给我一个字,买。赶快!
我已经没有主心骨了,听。
不过交钱的时候我没有听葛力的,也没有听女朋友的,我没带卡,而是带着愚蠢的执拗,坚持用现金。我提前一天把钱都取了出来,放在床上,我一脸黯然地看着它们,满腔复杂的辛酸。这是我七年的时光啊,一小堆纸就全部代表了。看了许久,我才把它们揣在怀里,迟迟疑疑地跟在只带着银行卡、一脸兴奋的女友后面去交首付。
到了现场,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光是交钱的队,就排了四个多小时。别人都是嘀一下刷卡搞定,我们需要女友先刷卡,我再亲手把钱放进一个半新的点钞机里——点钞机敬业、诚实,一直唰唰地响,似乎在清点着我的年年岁岁,每月每日,并验证着我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真或假。我知道,它其实是在提醒我,这七年的一阵响动还只是首付,如果想真真正正地从窗户里拥有一片阳光,我还得拿未来的三十年给它清点。当然,我还将再额外拿出五到八年的光阴笑脸相迎地奉上,这是利息,天经地义。
所以忽略掉中间的繁琐、焦虑和漫长的等待,终于拿到钥匙那天,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开门的手甚至都不太出息地有点哆嗦。不,它只是有点兴奋,稍显摇晃。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两居室,但是感情是不能拿面积来衡量的。难道住几百平米、三层别墅的人,感情就会充沛到是我们的十倍吗?这个问题谁也不要跟我争论,谁争我跟谁急。
进屋后我的眼睛还没适应过来,“咚”的一声手机响了。葛力的微信,他忙,没空陪我过来。点开,是个段子:辛苦了半辈子,终于在北京买了套房子——收楼这天你流着泪用颤抖的手掏出手机,准备告诉家人这天大的喜讯,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河北移动欢迎你!
是个再老不过的段子了,诞生时○○后可能刚刚出生。印象中有两年到处都在疯狂转发,如今看到,带着浓烈的腐烂的味道。
不过这是我和葛力一直以来熟悉的祝贺方式,除了调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让我们释放情绪。不过在今天看到这个又老又旧的笑话,我忽然觉得它变成了我脸上最后一个青春痘。
所以,我不知道是该骂它,还是挤它。
8
至于装修的那一段,我就不说了。
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重新温习一遍那些日子的细节。如果可能,我愿意一辈子都忽略掉这一段,让它从我的生命里掐了,不播。所以请原谅我空白出这一段过程,因为我没有办法面对那段不凡又平凡的经历。
好,如果你非要我立此存照不可,那我让葛力代替吧,因为装修不仅掏空了我和女朋友所有的工资卡和信用卡,甚至连葛力都被扒了一层皮,低价出手了一个墓地,才给我们救了急。这么说吧,我犯过所有第一次装修的人必犯的错误,也花了该花和不该花的一笔又一笔冤枉钱。
我这么说你满意吗?不满意就算我敷衍你吧,我没耐心再继续劝你理解了,反正不到一个月,我盯装修瘦了七八斤。
我之所以强烈地想跳过这一段,是因为下面的一段是温馨的色调,那才是让人温暖的结果。不是说所有的过程都可以忽略吗,因为有个闪亮的结果在前面等着。
是的,我终于住进新房了,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我家是小,但我乐意。我乐意见到厨房的小巧,我乐意凑合卫生间的逼仄,我乐意享受卧室的偏于一隅。当然,我最最中意的,是阳台上的阳光,它曾经是我的原因,现在已经是我的结果了。在阳光普照下的呵护和惬意中,有时我甚至有些犯贱地想,就冲这份从原因到结果的温暖,哪怕是让我再送上十年的光阴,我也乐意,并百分百坚持这个心甘情愿。
堕落吧?没办法,我已经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人,你还指望我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让我稍稍有些不爽的是,每天上班和下班,我要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度过三个半小时。无论是单程的时间还是距离,都相当于从我老家到县城一个来回。这倒还能接受,在首都这个城市里工作的人,有几个不是这么在路上奔波并大方挥霍时光的人呢?
让我逐渐觉得想象和现实其实是有距离的,是另一件事儿,关于阳光的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每天早晨我出门时,太阳正好刚刚露脸,满面倦色,一抹眼屎还哈欠连天,再说了,即使它神清气爽我也来不及搭理它。从出家门到进办公室的门,时间要精确到分钟。而每天下班呢,急急忙忙一身浊气赶到家了,我却连夕阳都晒不到,因为天色早黑了。于是,我只能把关于太阳的享受寄希望于晴天的周末,这个概率就不大了,相当于我挤地铁还能有位子。即使真的有一天我梦想成真,周末不加班,还是个大晴天,但我已经开始要忍受小区前那个规划为商业用地的工地乒乒乓乓的施工声了。
新闻里说,这片区域在未来几年内具有巨大的商业优势。这是一些专业人士确定的,在电视新闻里说得有点儿云山雾罩,专家嘛,可以理解。不过具体到房子价格,我就听懂了,专家说这个商业区建成后,将带动周围的小区房价一路飙升,而且潜力无限。
看来,我还真得谢谢葛力替我拍板钉钉,谁能想到我真的买来一份奇迹呢。
当然了,如今忙于把资金在老家小城的墓地里循环往复的葛力,是不在乎我这个债务人兄弟的一声谢谢的,他尝到了投资的甜头,已经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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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片工地的工期似乎永远也不见有尽头。
我住进新房是春天,他们已经叮叮当当开工好一阵了。出于新奇,我隔几天看一眼,发觉楼长高了,隔几天我再看一眼,楼仍在长高。眼看秋天都到了,我对它像对我的梦幻小阳台一样,渐渐失去了新鲜的兴趣,可那楼却长出问题来了—因为它只长了两三个月,可和它只隔一条林荫小道的“御树临枫”小区二十三号楼,就已经完全埋藏在它的阴影里了。下楼散步的时候我无数次地打量它们,发现我们二十三号楼正委屈地躲在那栋升值潜力无限的商厦阴影下,真是背靠大楼好乘凉。
我也是慢慢反应过来,这是个问题,是个大问题。
想想,有什么问题,能比一栋莫名其妙的大楼,遮挡住本属于你家的阳光更重要的呢?虽说那阳光是免费的,但那是大自然赐予的,人人有份。再说了,我牢牢记着呢,阳光是我买房子的原因和结果。可是现在,无因无果。
于是,先由业主的QQ群闹出了动静,逼着小区物业出面,无果。于是大家抓紧成立了业委会,业委会代表出马去谈,但最后一样不了了之。
这事似乎只是我们二十三号楼的事情,除了我们自己,谁愿意对一片阴影进行持续的驱逐呢。
我慌了,手足无措。我不知道希望还有这样一种破灭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好在我还有葛力。他已经把工作当副业了,大部分的时间他在电话里处理他的那些资金问题。葛力的办法很干脆,打官司——法制社会,只能打官司。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官司。葛力给我找的律师,而且律师拍胸脯给我保证,一定能赢。但是我心里仍然难免七上八下,因为官司只有一个结果,输或者赢。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必须赢。
让我稍稍有点底气的是,我不是唯一的原告,整个二十三号楼的业主都是我的同路者。
可惜他们都不是葛力,我现在只相信葛力。
我跟葛力说,我争取的只是我的阳光,别人的输赢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如果当初知道有一天会没有阳光,我这七年辛苦个什么呢?我夜以继日地憧憬个什么、努力个什么呢?
葛力笑了,他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跑来我家安慰我。他说官司很简单,电影演过,电视里播过,报纸杂志上登过,而且有很多人打过,这样的官司赢的把握太大了。
葛力就是葛力,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对他如此依赖,他说能赢就能赢,他拨开了我心头的迷雾,他指引了我的方向。于是我决定出庭,每次都去,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无论是一审二审还是终审。虽然我要因此损失一些工资、牺牲一些奖金——但我一定要去。这不光是人多势众的问题,重要的是我的阳光,那是别人从我手里夺走的,我要亲手把它拿回来。
但是我很高兴地告诉大家,其实我都没用请第二次假,事情就有了转机。
法院建议我们最好是双方庭下调解,律师也认为这是比较理想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于是,难题似乎很快就不存在了。
被告方当然希望我们二十三号楼的业主撤诉,因此,他们给出的条件是每年给予每户一定数额的补偿。对,是每年都给,一直给到他们撤出这个地区,拆掉那座大楼,他们说,那叫无限期。
我没带计算器,便简单地心算了一下,结果真是让人意外:每年我牺牲阳光所得到的补偿,除以十二个月,得出的数字,几乎就是我每个月要交给银行的按揭。
你问我签了没有?
二十三号楼的业主大部分都抢着签了。你觉得,我有理由拒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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