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9年5月
访谈专家:李梅(花溪区文广局文管所所长)
受访人:王启萍
资料整理:孟原
特约编辑:王小梅
摘 要
以后我百年归天了,要穿这件衣服走。这个是老的绣花,我怕这个绣花手艺失传了。我还要做这样的一件来放着,要不然,你老了,死了,到了那边,你没有穿这个衣服,祖先不认识你。
传承人王启萍 陈宇桓 摄
人物小传:
王启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花溪苗绣国家级传承人,1950年8月生。小学文化。户籍所在地为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湖潮乡马路村二组,现住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贵筑路建国楼501。
王启萍自幼生活在石板镇羊龙村,在母亲影响下,七八岁便开始学习刺绣。十二三岁参加生产队劳动时,刺绣布片及针线总不离身,十七八岁后便有所成就,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其挑花作品构图新颖,制作精细,色彩绚丽,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收藏价值、研究价值和使用价值,在当地的挑花刺绣行业中有影响较大。
王启萍于1984年拜贵阳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刺绣老师王朝珍为师。1987年至2005年在花溪区民族文工队工作,主要从事挑花工艺,并开办培训班,教授学员100余人。从花溪区文工队退休后,王启萍赋闲在家,靠出售“苗族挑花”工艺品维持生计。
传承人所居住的贵阳花溪区位于贵州省贵阳市南郊,距贵阳17公里。花溪为多民族居住区域,居住着汉、苗、布依等民族。陈宇桓 摄
采访传承人 陈宇桓 摄
我以前叫唐国英,跟后父后改名叫王启萍。我的小名是阿彩友,就叫彩友是苗语,苗语就是“dong cai”,“dong cai”大多叫阿彩,含义就是小姑娘。我在11岁时,父亲过世,随妈妈往羊龙那边走。我属虎,1950年8月14日生,到今年八月,满69了。我妹妹叫开友,就叫阿开。
我从小的经历就要从父亲开始讲。因为父亲在的时候,家里还是很幸福的。
绣花是小时候跟着妈妈学的。我们绣花最主要在腊月、正月间。这时,爸爸专门做饭,妈妈教我们绣花。那个时候,乡下特别冷,烧一大堆火在屋檐下,就开始学。我记得,我五六岁时,就跟着妈妈学。妈妈就拿一些不好的线,一些不好的布给我们,叫我们跟着她做,就自己做自己的。那个时候不严格,到七八岁,就对我们严格了。数着这个纱,就要做直,不能弯了。如果实在不懂,太笨了,就要被掐眼皮,就要被骂。
我还不到11岁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我们十一二岁就顶大人用。那是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二年,我就跟着妈妈到坡上去犁田。背着小妹妹,没有时间绣花。去采原麻的叶子,折好就拿嘴巴来咬,一打开就在上面扎花纹的图案。乡下的人都知道“zui dao zai”(注:苗语标音)的叶子,是一片特别厚的叶子。找一颗刺就在上面扎,就像现在的鞋垫……,四瓣花、六耳结,扎出形状就拿来打鞋垫。父亲去世的第四年,最后一个小妹妹也不在了。妈妈就害怕!带上我和我的另外一个妹妹从尖山去石板镇羊龙村后父那边。后父有三个孩子,都大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后父家对我们特别好。因为后父家是知识分子,后父的弟弟妹妹都是有工作的。所以我学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在后父家学的。
后来,妈妈有点封建。我是包办婚姻,14岁就结婚了。我们苗族结婚了不用坐婆家,去几天就回来了。我是一九六五年结的婚,一九六八年丈夫就去当兵了。我一直在羊龙,在生产队劳动。生产队劳动中途要休息一个小时,我就抓紧时间绣花。过去我们这一代人,都要做针线活,做穿的这些东西。切麻、勒线,样样都要做。那个年代,觉得老一辈太凶了,太严格了。
我已二十多岁就开始做嫁妆。先把嫁妆做好了,就要做背娃娃的背扇。这些都是我在家时做的。第一个背扇背了三个娃娃,是九层。为什么会做九层?就是久长久远的意思。比如做十二层,就是一年到头娃娃都乖。那么做九层,就是久长久远,娃娃都好。背扇中间的这个图案,过去叫做苗族的印章,背在背上娃娃也乖,也是为了纪念苗族的祖先。有一些要做六层,有些要做八层,最少最少都要做六层。我只能做六层,我不会做八层。我想着要不了这么多,都做六层。所以这一件太贵重了,我一直都没有拿出来。这一次我才拿出来。
说到我的婚事,我最伤心。那个时候,我们是包办的。不知道到底是嫁的哪个人,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我妈的外家是那边。我妈就想着家里的条件不好,把你嫁出去。我和伙伴一样大,一起学习、玩耍。那个时候,虽然我个子不高,做事情特别特别的积极。别人能做的,我一样的也能做。别人做什么,我也要做什么。我十五岁结婚时,我家那个当兵了。我就很伤心,伙伴们都还没有嫁人。我妈就非要让我结婚。
我记得,我家这个还没有当兵之前,他家是最穷的。我妈就说:“我们条件也不好!”我家这个老实本分,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妈认识他家爹妈。就说人家爹妈还是正直的。“我们条件不好,你就去这种人家。”我们结婚第三年,他才去当兵。他快要去当兵了,寨子里就来喊我,我不去送。我妈就拿着大棒子追着我打。
那会儿,我们的村支部书记晓得这个事情,一开民兵会,或者其他的会议,就爱拿我的事情来讲。说我妈:“有些人思想太落后了,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就嫁出去当媳妇!”那个时候我都还没有十七八岁。后来我家那个来叫我,我的好多伙伴就来家里坐着说他。“小杨,你接她去干什么,你也还这么小”。当时我家那个还在读初中。他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去当兵。我特别特别的伤心,伤心就哭,哭也没有用。后面正好他去当兵,我就积极的支持他。他去当兵,我在家里就可以随意玩。他去当兵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他一去当兵,我就可以在家里。但是,就不能玩了!
那个年代,国家的政策,如果你的老公去当兵了,你和其他男人出了什么事,人家要去坐牢的。我妈家庭教育特别严,很少叫我出去玩。如果回家晚了,就要被打:“你男人去当兵了,你不要到外面去乱玩,你和人家不一样,人家可以玩,万一你出了什么差错,要害到人家的。”所以我也很少交朋友。那些人都爱开我玩笑,给我取了一个绰号“五年”。意思就是说“她老公去当兵了,你碰了她出了事情,你就要坐五年的牢。”我家那个是1968年当兵的,1971年他还不能回来探亲,就叫我第一次去部队探亲。他在部队也是老老实实的,也入了党。他工作还是不错的。
我和他结婚时互不相识,结婚的第三天,他来接我。他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他看着我家姐姐,就是后父的姑娘。他看着我家姐个子高,就给他堂哥讲:“是不是这个?”这是他后来给我讲的。新姑爷来,我不在家。我悄悄在门外面看是哪一个。
1974年,有了我家老大,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大姑娘了。25岁就是老姑娘了。其它伙伴都成家了。老公当兵,我想就在家里安安心心绣这些东西。我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是我一手做的。好的我就留着。最后这些都是八几年才做的。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娃在家。我生了老二,孩子差不多一岁,他才回来。那个时候带着两个娃娃,还是要做花的。一些小肚兜都是我在家里边劳动边绣的。绣娃娃穿的、大人穿的和背娃娃的,都安心做这些花。
实际上,我一个人累得很,带着几个娃娃。我当着我家“老鬼”讲:“你1968年当兵,1978年才回来。”我从来没有扯过他的后腿。”回家来没有多久就分产到户了。不管为什么,这个针线我都是一直在做。
苗绣作品(娃娃口水兜)
前段时间=记者来采访我,说:“你有放弃的时候没有?”放弃的时候倒是有,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就想“哎呀不做了,这回是真的不做了。”又想到这行技术是不能丢的,一定要把它做下去。我家“老鬼”说:“你不要做了。”但是我一直都在绣我的东西。
后来我就去了一个私人开的装饰材料厂做画。拿纸来做孔雀,做鸟、竹子这些。本来我就爱好这些东西,那里面正好做这些。厂里总共只有十多个人,都是年轻人,只有我一个年龄大一点,其余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有好多男娃娃。我在那里做了一段时间。
有一年在北京朝阳区,有个乡镇企业的展销会,厂里就带着我和另外两个小姑娘到北京去。那是1985年的国庆节。我们是在北京过的。好多人来看我绣的东西,我就给他们讲我的绣花。
苗绣作品 陈宇桓 摄
我就讲绣花图案。人家听了笑着说:“你还会设计?”我也不知道“设计”是什么。我只知道是我自己做出来的。自己怎么想怎么做。
回来过后,这个厂就垮了。我就回到家,天天就绣点花。一有空就去找老艺人王朝珍,她是我妈的堂妹。以前我在家时,她也住马路村,一有空她也爱来我们那里玩。她在外面给别人绣东西,有时候忙不赢的时候,就拿来让我帮她做。我就去学一点经验。人家是老人,人家做的东西必定比我好。有时候,我没有事情做,她拿一小点东西给我绣。我也不知道她是做给谁。我只想着在家里坐着没有事,还要生活。几个娃娃读书,管他是十块、八块,我都要做。
我还在筑溪酒厂干过。后来没有多久,花溪区民族文工队成立了。
文工队要做这些工艺品,要做这些东西。周老师(注:周亚琳,花溪区民族文工队组织者),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就去把我要到这边来了。
我在筑溪酒厂上班时,还是绣花的。在办公室工作也轻松,我又不在办公室坐,没事事我就在那里绣花。文工队这边周老师叫我过那边去。我给他讲去找书记和厂长。书记看到我绣这些东西,就说:“这样子也好,对口,我们也支持。”就这样我就来文工队了。
我到文工队,一呆就是十八年。在文工队做一些小包包呀、绣品呀,然后教一教一些小姑娘绣麻袋呀,做小手工艺呀。有些就拿去卖。
挎包 陈宇桓 摄
椅子垫 陈宇桓 摄
在文工队工作,我的工资是一百多一点。刚刚去的时候是八十,之后慢慢往上加。文工队的领导们对我很关心,就给我慢慢往上加,加到一百八。
有一次我看报纸,报纸上刊登的贵阳有一个旅游纪念品展览活动,什么。是省委宣传部和文化局、旅游局(注:省文旅厅)办的。我自己爱做这些东西。我就在心里想,可以参加。报纸上说的是只把东西拿过去,人不用去。我到了省委宣传部,把我的刺绣作品拿过去放在那里。过了几个月,通知说我的这一组展品入选了。我觉得很高兴。不管得不得奖,我想的是有这样的一次机会,自己做的东西能够拿出去展览一下,或者出去结交一下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第一次,得的是三等奖。还有一千元还是两千元的奖金。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等到我去领奖时,我想我是从乡下出来的一个农村妇女,来到这里和别的人站在一起,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回到家里,有些人就说在电视上看到我了。“天呐!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看到你在电视上领什么东西!”因为不知道我在领奖。这就是第一次得奖的情况。之后就慢慢得到各种奖了。
这几年我作为传承人来说,感谢花溪区文化局,感谢省里面非遗中心(注: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领导呀!花溪区里面、花溪区文化局里面这些领导呀,对于我们传承人的工作很关心。
所以我就想,虽然我没有多大的能力,我能够做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要做好,我要好好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所以我跟任何人讲,我是绝对不保守的,绝对不保留的,不能教一半留一半,不能敷衍了事。
1985年,携带十余样作品到北京参加少数民族刺绣展,作品深受民众喜爱,不少群众争相收藏。1988年带百余样作品赴珠海参展。2000年5月,作品荣获贵州省委宣传部组织的“1999年首届贵州省旅游纪念品、工艺品”评选铜奖。2000年5月作品《苗姑》壁挂、背包《芦笙》、《娃娃肚兜》在全省旅游纪念品评选活动中获三等奖。2006年6月,作品刺绣壁挂获2006年“开磷杯”多彩贵州旅游商品设计大赛花溪赛区优秀奖,《苗族盛装》荣获一等奖。2008年12月,荣获“花溪苗族挑花制作工艺”传承人称号。2009年6月,参加成都“第二届国际非物质文化艺术节”、“锦绣中华•中国织绣精品大展”。在锦绣中华织绣大展中,花溪区获优秀组织奖,其中王启萍获刺绣一项创作金奖,两项铜奖,一项优秀作品奖,三项优秀藏品奖。2010年8月,代表贵州参加上海世博会文化活动周展演,将中国独特的苗族挑花技艺呈现在世界面前,进一步向外界展示贵州民族文化。2010年9月,参加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刺绣、剪纸作品展,其作品《围腰•上衣》荣获“优秀奖”。(注:据资料整理)
荣誉证书 陈宇桓 摄
2010年9月,王启萍被贵阳市群众艺术馆聘为贵阳市群众艺术家。2011年6月,5件挑花刺绣作品被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收藏。2012年6月,参加黄山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展,作品“苗族妇女盛装”荣获“优秀奖”。2015年8月,参加贵阳市妇联组织的民间手工技艺大赛,作品荣获“一等奖”。(注:据资料整理)
我在文工队时,工资有点低,每个礼拜天我都是自己摆摊。原来我摆地摊。后来我租个门面一做就是十多年。有人说我:“你老了就不要做了!”我说:“我不是想挣多少钱,我卖的这些东西是我们民族的文化。”原来拿机器做时,我做坏了很多。有很多东西都做不了。机子都做不到!你看,这些针法上的叉叉,还有一些小豆豆花。你看,像这样的针法,就做不到。我几次去出货,一直都坐在机子旁指点怎么做怎么做。机器上是十二个机头,一次要做十二种这样的花,自己就要在那里守着。
这么多年,自己做生意,真的是太累了!我跟家里人说:“大家都上班,没有人懂绣的这些东西。”我辛辛苦苦做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闯出一条路。我想不管怎么做,不管卖多少钱,这是我的爱好,哪怕我在门面上坐一天,不卖东西,我也高兴。
现在,晚上我不敢做了。以前我眼睛好的时候,晚上只要一坐下,我就要拿来做。我不做就要打瞌睡。我做东西的话,可以到夜里两三点钟不睡觉。只要我不做花,不切麻、勒线,我就要打瞌睡,就坐不住。热天,我老公钓鱼,我就拿着针线去绣。他在那里钓鱼,我就在那里绣花。
我也想不到我会成为传承人,成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在我的内心里面,我是非常感谢的。我都得到了各级政府的关心,得到这么多人的帮助。
我的老大是儿子叫杨金,1974年生的,现在在溪南高中开车。老二杨云,在燕楼镇当镇长。老三杨林1979年生,是城管大队副大队长。大媳妇刘德英是苗族,在医院是护士。二个媳妇林雪,在花溪区生态局(注:现为贵阳市环境保护局花溪分局)工作。三媳妇吕怡翠是会计。从小老三就一直爱跟着我做这些东西,他也喜欢,也多少会画一点。,从小的时候就我拿他当姑娘了。八几年我刚绣出来一套衣服,没有姑娘穿,我就拿给他穿过。他也喜欢搞手工艺的这一行。那个时候还没有儿媳妇,有了儿媳妇我都爱教她们做。
大概是1992年,天河潭搞培训。就是培训绣花。他们让我去。她们只会绣,不懂里面的意义。都是现代的绣法。当我去的时候拿着一小帕子,上面有几个字。看起来这几个字很简单,绣起来就有点难。要算纱子,要数纱子,才来绣这个字。如果你不算好纱子,你绣出来就不好看。我反复教她们。
那几年我活儿做多了,参加世博会时眼睛都看不清。我老早就带上眼镜了。我们是在世博会非遗馆,和吴通英(注:女,1951年3月出生,苗族,台江人,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2018年去世。)老师在一起。展台上第一个是她,第二个是我。有好多游客来看。他们看我是正挑反用,怀疑还算是非遗?有些游客看后说,这个不是十字绣吗?我就给他们解释说:“这个不是十字绣,是我们贵州贵阳花溪的挑花。”为什么叫挑花呢?是用针把这个纱子挑起来,不是过穿也不是过叉,叫做“挑花”。十字绣有图案,是正挑正用,我们的是正挑反用。
我从世博会回来去做了眼睛的手术。现在眼睛倒是好多了。我才在家绣了好多东西。这些东西都是最后才绣的。绣这个特别伤眼。我后头就慢慢休息着做。搞这一行嘛,虽然太累了,但巴不得能够做出一些好的作品啊。白天在做。晚上睡觉的时候,这脑筋里面都在想啊:“这个作品要绣成哪个样子才有民族的特色?做出来的效果好不好?”
我希望,我教的这些年轻人、徒弟,做个样品给她学,就要做好。她们做出来的效果就像我的一样。等到我有机会了,把我懂得的或者是我们民族的好多针法全部都绣了,让以后的年轻人懂得针法咋个绣。
传承人教学 陈宇桓 摄
我们尖山村苗族多,整个寨子都是苗族。苗族人从古到今都是绣花、织麻布来穿。养父那边苗族比较少,在那个村子没得人绣花。我家原来的那个寨子全部是苗族。那个寨子特别讲究。我们苗族结婚年龄小,结婚都不能同居,起码要等你长大才行。我结婚是跟着大人去,跟着大人回来。不坐(婆)家,不在他家住。那个时候,我要结婚,我要做嫁衣啊!我家妈做大部分,我做小部分。过去我们那种老鞋,叫扎底鞋。就像古老的那种,前面尖尖的,底子全部是皮子做的,钉了大颗的钉子。我也不知道那个是哪种钉子。还穿三条裙子。还要穿这么多衣服!
那个年代当媳妇人家就要考你。人家老婆婆也要脸面,看哪家媳妇有本事,看哪家媳妇有出息,主要就看她的针线活儿。从小我就喜欢做针线。我老婆婆还算好一点的,不拿针线来考我。我自己会做呀!不怕!有些老婆婆媳妇进门,就丢一件衣服让你做。以前的衣服,这个地方要做一个折肩,不会做衣服的,这个折肩就做不好。有些大嫂也要考你,就要拿花样给你绣。拿衣服给你补,就要为难一下你。在苗寨就是这样的。
石板(注:花溪石板镇)这一带都是苗族,汉族少一些。吕庄以前叫大黑石头,这些地方少数民族多,玩场、绣花都有人。花溪到石板这一带都是上花苗,久安(注:花溪区久安乡)下去,乌当、修文那边的就叫下花苗,我们这边叫上花苗。为什么要叫上花苗和下花苗?我们上花苗就是衣服色彩要浓一些。他们的裙子不打皱褶,织的麻布就在水里过一下,不打皱褶。我们上花苗的全部都要打皱褶、花色多。他们的花就是配一种颜色,比如用白色来打底,那么就配红颜色。如果用蓝色来打底,就配粉红色。就是这两种颜色。他们的头饰也和我们不一样,说话是一样的,穿着就不太一样。他们下花苗的颜色要素一些。他们的围腰大部分都是用白布,白布就用黑线、紫线来做成一条一条的,不是像我们这样图案多。现在大部分都一样了,只是头饰有些不一样。他们那个头饰好看,要用很多头发来缠绕一个大圈。头发也要会缠绕,不会缠的人就收不起,要用一尺五到两尺的布全部绕在头上,再拿簪子来插。我们就是挽一个坨坨,就拿簪子插。各有各的特点。他们那个衣服也好看。我也喜欢那种衣服,颜色雅致。
我们的线是用核桃皮来染。把线用纺车搅成双股,用核桃皮来煮,煮成咖啡色。过去不知道什么叫咖啡色,就叫做核桃皮。用手工绣时里面的芯是羊毛。图案有郎鸡(植物,指的是蕨菜)花,郎鸡花绣在年轻人戴的头饰上,也可以绣在背娃娃背扇的角落,也可以绣在围腰。图案还有四个青蛙跳水,还有冰花。看到山上下雪了结成一块一块的冰花。好看就把它绣下来。还有谷桩花、翻篱花等。
我做了这么多年,也是费了不少力。不刻苦的学,脑子就记不住这么多。你看到别人的东西,如果要想创新,你自己就要想。我要怎么做这个针脚。以前我们做的时候,不是一次性就做成功。也是做坏了一些东西,绣出来不能用。比如做这个花,从中间起头,你要想到这个角落要留多大,做来配不配。比如绣一朵花,绣这里面时边边上也要考虑。以前老的做法和现在新的做法有变化。
现在新的绣法就是用毛线,花朵要大一些。我没有拿新的毛线绣的那种来。现在不是爱出去玩吗?要摄影,就要大花大朵的,不要一小朵一小朵的。以前的这种麻烦,做一小点就要扯线,做一大朵花那种来的快。图案也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现在没有人做过去的,他们说这个花不好看,又很难做,又做得不快。做几小棵又要扯线,就不愿意做。比如这些小的,摄影、拍电视就看不见了。
现在的人都图快,图新鲜,不想麻烦。你看像我们这样的边边,都用手工做的,两边都是手工缝制的,没有人愿意做。机子用来一打就行,图案的差别就在这些地方。图快,不动脑筋。图案是画好了的,你就照着那个做。像我们做这一身衣服,如果一个人自己做,要一年半才能做好。两个袖子要比背上这一块难做。这两个袖子大,是两尺一只,两尺宽。还有这个带子、领子、背后。如果有几个人做,一人做一样,一个做袖子,一个做背后的这一块,一个做领子的这一块,一个做衣角的这一块。四个人做就很快,也要做三四个月。这两个袖子需要两个月才能做一只。一个人光是做这两个袖子就要做四个月。一只袖子做两个月。背后这一块是两张,一个人做要将近做四个月。一个人做是最难的。
苗族挑花服饰
现在用毛线做,倒是快。虽然是一个人做的,你看都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一样呢?做一阵后懒得做了,过一段时间再做,这样色彩不一样,花也不一样。
过去,我们苗族的服装全部都是丝线绣的,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有。现在的都是毛线,用毛线绣的大花大朵的,好看。一放,一洗,就不好看了。旧的虽然不能洗,但全部是真丝的,看上去还是艳丽的。像我这一套,新的时候特别好看。八几年做的,已经好多年了。这一套衣服漂洋过海的,走了好多地方。九几年的时候,民委(注:贵州省民委)到昆明去展出,就是拿我这一件衣服去的。原来我在文工队的时候,他们到北京去,也是穿着这套衣服去的。我自己去深圳、杭州,去世博会(注:上海世博会。2010年5月1日至10月31日期间在上海举办。)时都是穿的这件衣服。这个已经很多年了,新的时候的确好看,现在都还是好的。
以后我百年归天了,要穿这件衣服走。这个是老的绣花,我怕这个绣花手艺失传了。我还要做这样的一件来放着,要不然,你老了,死了,到了那边,你没有穿这个衣服,祖先不认识你。
这几天忙,也做不了多少绣花,做一会儿眼睛就受不住。这几种做法有豆豆花,一长两短;有包针,包针的弯线。有包谷花。我们叫这个一小颗一小颗的叫包谷花。要掌握到这个针法,这样一路过去,这外面就是平的。如果掌握不到这个针法,手挑不灵活,做出来就是乱的。等我有空了,我就找一块布,把所有的针法做在上面。现做,展示不出来。你看,半天才做这一小块。我让他们计算一下,做一小块花要多长时间。好像做这个一小块要二十多分钟。我做东西尽量不要做错,想好了再做。如果做了再来拆,就没有心思了。
过去用的线要正规的纺线用的小车车纺。要坐着才能纺线。因为坐着能静下来。然后,拿一个簸来装棉花,把棉花撕好,手要慢慢的边拉边绞。过去我们没有时间,时间太紧了,又还要接麻、刮麻。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电视,大家坐着聊天,边聊天边纺,一晚上要纺很多线。只能晚上纺,白天做事情太忙了。
棉线织成布,要先把棉线拿来绕成线坨。就是拿一大个竹子或凳子腿来绕,绕成像一卷毛线那样。再拿灰面做成的灰面浆,把线放在里面过一下,就是上浆。上了浆过后,又裹成一坨线。就拿去织那个布,有经纱,有纬纱。纬纱要粗一些,经纱要细一点。
牵线 陈宇桓 摄
麻线的流程就多了。你要去刮麻、蒸麻、撒麻。麻有包谷那么高,割来就晒。晒在院坝里,晒干了,就拿来刮,慢慢拿到手上勒。然后绕成线。线用纺车来绞,那个纺车很大,不像织棉花的这个车。再用竹子把线绕成圈,最后拿荞灰来煮,煮了后就拿到河里去冲洗,用棒子来捶,捶了它才变成线,变成线了就拿来织麻布。那个也是花很多功夫。麻有圆麻和火麻两种。圆麻是自己栽种。栽在院子里,一年一季,到时候就去割来刮。圆麻线是用石灰来煮。火麻是用荞灰来煮。两个不一样。圆麻要好一点。我们苗族主要用的是棉线、圆麻线和火麻线。过去老一辈都是织麻布来穿,有稍微好一点的人家就买点棉布。特别是裙子,以前全部是用麻布。
过去上色是用栽的一种植物原料。一年染一次。就是五六月的时候天气好才染。有一个大石缸,放在屋檐下,就去摘的那个植物叶子放到缸里面泡。泡了后经常拿棒棒去搅,搅到上面起一些泡泡,就拿那个布放到里面染。
采蓝靛 陈宇桓 摄
制作染料 陈宇桓 摄
泡一天两天就去看一下染好了没有。染好了就拿出来。染好后是蓝色的,是蓝幽幽的,有一股香味。如果要染黑色,就用锅底灰。一口大铁锅里放进亮黑的那种黑灰灰和那个蜡一起搅拌。搅好了就像墨水一样,就用它染。这都是一些土办法。
孙孙一直跟着我,我一直都在教她绣花。她。我现在对她要求不严。她还在读书。她要学绣花,因为你有这个条件,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又是做这一行的,我不教你学,谁学啊?她现在才会认纱,只是会数纱子。我经常教她一些,让她慢慢适应。不是一天能学出来得。我找了几个人学。我说:“反正你们多少要懂一些,我不是要求你们非要当传承人。”讲实话现在像我收的徒弟王英这样的不多。你看她已经和我做了多少年了。她还没结婚没有小孩子时,就跟我做。现在,她娃娃读四年级了。你说她跟着我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才教出一个来。我不会保守。我希望现有更多的人爱好这一行。
王启萍的徒弟们 陈宇桓 摄
我的徒弟除了王英以外,就是大儿媳妇。她绣得还可以。要慢慢地带她们。带徒弟有点难。原来在我们村里有好几个徒弟。我希望能培养出好一些的。真的!现在我家大儿媳妇还在上班,她也是会做的。她妈妈也是很能干的人。她从小也是跟她妈学。原来她读初中时,身为家里的老大,有些东西都是她自己做的。现在她工作忙,我也不能强求她。她还没有到王英这个地步。王英毕竟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当初我们学习绣花,看到别人绣的花好看,我就学。看到别人做的东西好看,自己就试着做一做。或者是自己想想一个包包应该怎样设计,自己做一个小包包自己拎一拎。这是我们民族保留下来的东西,老一辈留下来的东西,就像文化一样,要一直保留下去传承下去。
王朝珍老师的有些东西就是很好的。到最后她死的时候,我去看过她一次。我去的时候,别人已经帮她把寿衣穿好了。她的东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样都没有了!我念着旧情,给她织了一个绑腿。衣服已经不是我以前看见的那些了。我就在我自己的店里拿了一件机绣的给她穿。
贵州凯里那边的绣花很好。我就想,我们这边也有很多苗族,为什么我们的绣花做不好呢?现在时代好,改革开放了,国家也重视这一行。我相信以后有更多的人比我做得更好,上电视的更多。
荣誉证书 陈宇桓 摄
不管得了多少奖,也是社会的关心,领导的关心。我三十多岁才从乡下走出来,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满足。要学会满足!
我知道现在国家重视非遗,领导对我们也这么关心。我希望只要有人喜欢做,我一定好好做,尽心尽力地传承,把技术和思路都教给别人。现在做的人很多,虽然那些人不是到我这里来学的。我怎么做的,他们就怎么做。卖我这些东西的人非常多。开门面的也有,东西都是从我这里批发过去的。有个大学生在我这里拿了很多东西,把我做的花和裙子都拿去了。这个年轻小伙子就像自己的娃娃一样,也很爱好这一行,就让他们好好的搞。
生意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完的,要大家一起做才好。生意是各做各的,大家做才好。现在做的人多,包括乡下的人也在做。
所以我就想这个工作室很好。我们这些东西不穿在模特身上就不好展示出来,就只能钉在墙上,要不就看不到完整的花。一整套服装就要把所有的花展示出来。有些外地的人来,希望买一件回去做纪念,或者有人会收藏。所以要做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也希望你们有什么活动,需要多少东西多少人就跟我说。
传承谱系
花溪苗绣传承方式主要以师徒和家族传承为主,主要传承谱系如下:
第一代:王朝英(苗族,女,生于1910年8月);
第二代:王朝珍(苗族,女,生于1923年10月),花溪朝阳村人,被当地群众称为“花妹”,苗家挑花高手,自幼与母亲和街坊姐妹们学习挑花技艺。1955年,被贵州民族学院艺术系和贵州大学艺术系聘为教师,后调入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工艺美术作品集》《贵州现代美术精品集》中,被介绍到前苏联、捷克、加拿大、美国等许多国家。为使优秀的民族民间文化和技艺得以传承,曾在花溪三中担任辅导老师,辅导学生300余人。
第三代:王启萍(苗族,女,生于1950年8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母亲王朝英的影响下,王启萍开始学习苗族挑花,后拜贵阳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刺绣老师王朝珍为师。徒弟主要有王取英、刘德英等十余人。
第四代:王取英、刘德英
刘德英(苗族,生于1975年8月),王启萍儿媳,25岁开始随王启萍学习挑花技艺,是花溪小有名气的挑花制作能手。
王取英(苗族,1981年1月出生),从小喜爱苗绣,自幼跟随母亲学习苗绣的同时,不间断地跟随村里的长辈学习,初中毕业后,师从王启萍学习花溪苗绣制作工艺,在王启萍老师的精心指导下,成为花溪苗绣制作能手。
第五代:杨宇萱、康雨琪、刘雨星、郭忆诺、汪恒嫣、王紫轩
杨宇萱(苗族,女,生于2007年6月),7岁起跟随王启萍、王取英学习挑花制作,现就读于花溪第二小学三年级。
康雨琪(女,苗族,生于2005年12月),10岁跟王启萍、王取英学习挑花制作,现就读于小河学校。
刘雨星(汉族,女,出生于2005年11月),10岁跟王启萍、王取英学习挑花制作,现就读于小河学校。
郭忆诺(汉族,女,出生于2005年9月),10岁跟王启萍、王取英学习挑花制作,现就读于小河学校。
汪恒嫣(汉族,女,出生于2006年7月),9岁跟王启萍、王取英学习挑花制作,现就读于小河学校。
王紫轩(汉族,女,出生于2006年6月),9岁跟王启萍、王取英学习挑花制作,现就读于小河某学校。
传授技艺 陈宇桓 摄
来源:
《守望乡土记忆——贵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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