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先生

 

六月的一天，我在和我的发小海平通电话，再一次商量一起出去旅行的计划。

海平和我是从幼儿园开始，共同经历小学中学知青大学的好友。虽然他在大连，我在北京，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几乎每天都有通电话，互相之间总有着说不完的话。所以，每年我们两家都要结伴出一次远门。

“海平，今年我们不出国了，去一次新疆，我想让你体会一下我这张全国通用粮票”。

“什么是全国通用粮票？”

我对海平做了简单的介绍，他马上明白我的意思。

“好吧，八月份我们一起去新疆。”

如约，我们两家先后在八月二号落地在了乌鲁木齐地窝堡T2航站楼，哲先生一家多人，开着三部汽车接上了我们。

当天晚上，在乌鲁木齐郊外的一个农家乐的餐桌上，哲先生的多位亲人，都向我表达了深深的谢意。哲先生的儿子哲海龙向我介绍了整个在新疆旅行的计划，其实我和他们都已经是熟人了。

我说：”这次来新疆除过看看风景，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让我看一下你爸和三百多位亲属壮别的地方。“

从医这么多年，帮助过的病人成千上万，但总有一些事情总让我难以忘怀，其中哲先生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

1、

这要从2015年说起。

哲先生出生于1955年，生活在石河子。在自己47岁那一年不幸患心梗，在当地请外地的专家给心脏放入六个支架，后来又有一次心梗，再次放入多个支架，截止到2015年，他先后经历了两次心梗和两次心衰，心脏已经植入十四个支架。

刚从心脏病的梦魇中勉强走出，却又发脑卒中，经检查，他的左侧颈内动脉重度狭窄，病变进展很快，以至于他已经无法站立。

为此，他们先后邀请了多位专家会诊，其中有从上海来的专家，据说这位专家就是给赵本山手术的医生。当时他的心功能，心射血分数EF值只有41%（正常55-65）。考虑到心脏那么多的支架和心脏状态，专家和麻醉师都不敢给他治疗。

几番尝试，结论已经摆在面前，似乎没有什么希望了。

不甘失败的哲先生是石河子当地一个名人。其家族在160多年前从长安移居至此，在各种苦难和挑战面前，已经绵延七代人，其亲属遍及新疆各个城市。

突然，他想起自己的一个远方亲戚在卫生部工作。

他向这位亲戚发出了求救信息。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等待着回音。

1天，2天，3天，直到第第七天，还没有等来任何消息。

疾病似乎在不断加重，想起两次心梗的过程和教训，他不愿让大脑经历类似的磨难。

焦急中，他拨通了那位亲戚的电话，催促他赶紧在北京找大夫，解决他的左侧颈动脉的重度狭窄。

对方说正在托人联系。

在结束通话前，他说“我的病情很重，无法等待太久。一万年太久，要只争朝夕。”

三天以后，他终于接到了亲戚的电话。

联系到的医生就是我，和我通完电话，哲先生和爱人及女儿马上赶往北京。我为哲先生安排了住院。

2015年9月1日。哲先生的儿子哲海龙，安排完自己手头工作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他带着自己的助手，开着一辆自己的爱车途锐，已经从乌鲁木齐出发，向着北京方向驶去。

手机定位的终点是北京安贞医院旁边的浙江大厦。他的家人就住在这里。

当时由于九月三日纪念抗日战争的大阅兵，他没有订到去北京的机票。为了陪父亲看病，他毅然决然开车前往。

很快，车已经出了新疆地界。后边的车程全是的雨中行驶的。

由于给父亲看病心切，中途两个人交换开车，除外加油，车子一直在高速地行驶，3600多公里的里程，三十多个小时以后，他已经赶到了浙江大厦。

一周之后，在北京安贞医院的手术室门口。我走出了手术室，看见了哲先生的夫人和女儿，我问：“哲先生的儿子海龙在哪儿呢？”

她女儿说：“他下去买东西了，不在。”

我说：“老人的手术已经成功，放心吧，病人一会儿就要出来了。”

听到我的话以后，他的妻子和女儿顿时流下激动的泪水。

手术后恢复的非常顺利，一周以后，他就出院了。

2、

哲先生出院一个月之后，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哲先生的电话，他说：“张教授，我的左侧手术部位怎么肿起来了？”

“有红和痛吗？”

他说：“都没有。”

“那你在当地医院做一个B超，查一个血象吧！”

第二天，他给我通过微信传来了结果。显示血象正常，但皮下有一个液性暗区，和动静脉没有关系。

“能否让当地的医生做一个穿刺，看一下是什么东西？“

“当地医生一听是北京医生做的手术，又是在颈动脉上，所以不敢穿。“

”那你就赶紧来北京吧！“

很快，哲先生就坐在了来北京的飞机的头等舱上。

在快要到达北京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左侧颈部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他用右手一压，感觉一股液体流了出来，让他掬在右手里。拿下一看是脓液。

空姐马上从大喇叭广播：“飞机上是否有医生，头等舱的一位乘客需要帮助！”

恰好，有两位从新疆来北京出差的医生。

他们拿来手纸帮他擦拭，帮忙处理干净了颈部。

飞机一落地，他马上打通了我的电话。

恰好，那个时候，我也刚去外地出差回来，刚落地北京。我让他赶紧去我的病房。

我和他前后脚到达病房，在他的病床前，我的助手已经准备好白大衣和换药的东西。我直接脱掉西服，穿上白大衣，处理伤口。

经过引流，细菌培养，使用抗生素，十天以后，他的伤口就治愈出院了。

 

3、

2015年的春节前，哲先生又来到安贞医院找我。

这次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夫人的哥哥马先生。

马先生由于严重冠状动脉狭窄和颈动脉狭窄而频发心绞痛和脑缺血。

经过检查，是冠脉搭桥和CEA的适应症，可是，他的血液感染了一种微生物，而无法手术。

似乎，他们家的天又要塌了。

我帮忙联系地坛医院，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解决了这个问题。

之后，我和心外的顾承雄主任，给病人做了心脏和脑血管的联合手术。手术很成功。

马先生手术后，以上症状都消失，生活回归正常。

到达新疆的第二天，我们赶到了石河子，马先生已经定了一个大的包间在等候我们。

马先生激动地向海平等随行人员介绍了他的病情，他的右侧颈部和胸前各有一个细线样的瘢痕，但下边的颈动脉和冠状动脉已经获得正常血流。

“我的活动量已经恢复到了正常。”

当我坐回座位准备就餐的时候，发现在旋转餐桌上用小米在下边的胶水上拼出了几个大字，仔细一看是：“感谢张教授！”

4、

2017年的一个夜晚，我在洛杉矶出差，半夜醒来时，突然看到我的手机上有四个未接电话，打电话者就是哲先生的儿子海龙。

由于是深夜，我没法打回去，就发了条信息，问有什么事。

海龙回信息说：“我们家的天又要塌了。”

“怎么了？”

原来，哲先生最近感到浑身都不舒服，在当地做了一个全身的PET-CT。发现他的右半结肠处有一个恶性肿瘤，当地医生说，已经晚期，没法治了。

要到了他的所有资料，看完以后，我感觉似乎不是那么严重，依然可以治疗。

回北京以后，我很快给他安排住进我们医院的普外科，并准备手术。

他身上的十四个支架和糟糕的心功能，加大了手术的风险。

尽管如此，经过各方面的准备，终于可以手术了。

那天的早上，哲先生已经进了手术室，在签字的时候，由于可能出现的巨大风险，海龙的手在颤抖，而最终没有能够签字。

第二天，哲先生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了我这一切。

他说：“它需要回石河子一趟，处理一下身后的事情。”

我告诉他，不要太久，因为你是恶性疾病，而且已经有症状。

结果，他回去进行了一场悲壮的告别。

他们家在新疆是大户人家，他处理了所有的事情以后，杀了一头牛，几只羊，邀请了三百多位亲戚朋友，前来赴宴。

所有来的人，都感到非常诧异。在没有任何让大家赴宴的理由下，为什么要请他们来，而且还如此隆重？

哲先生说：“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想念大家了。”

“我想见你们一面。”

这怎么可能让大家相信呢？

大家在下边和哲先生亲人的交谈中，知道了其中的内情，每一个赴宴的人都偷偷留下泪水，而不敢在他的当面流露出来。

两周以后，哲先生回到安贞医院。

在普外科梁杰雄主任手术团队的努力下，手术非常成功，从而得以让哲先生像英雄一样返回石河子。

5、

这次去新疆，我及其随行亲友受到哲先生一家热情的接待，海龙和他的父母亲，姐姐以及他的三位助手，开了一辆陆虎，一个陆地巡洋舰和一天奥迪A8，全程穿越了独库公路，空中草原，伊昭公路，伊犁河谷等景点，深度地让我感受了伊犁的壮美河山。

在返回石河子以后，在一个火锅店，海龙已经准备好两桌晚宴，为我们明天的回京践行。

我感慨万千。

拿起酒杯，我说：“我作为安贞医院的一个普通医生，做了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情。没有想到是，在挽救了两个家庭的幸福的同时，还有如此感人的场景和故事。”

“你们对我的接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接待，而是用心，甚至是用命来接待的。“

这次去新疆，确实让我看到了河山之壮美。但在和他们家人八天的亲密接触以后，我突然想起了歌星麦当娜的一个著名专辑的名字，那就是“光芒万丈(the ray of light) ”。

海平和我的家人，在和哲先生及其家人的交谈中，都深深的感到了哲先生有难时，亲情和友情所绽放的万丈光芒。

回北京已经好几天了，我依然在回味其中的故事。

“一人有难，亲情和友情始终站在其两边。”

我在中国的多数城市，都有和哲先生一样的病友，苦于繁忙的工作，我很少有时间去看望他们，

这次的新疆之行，让我体会到了“全国通用粮票”的恩惠。

也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

 

张勤奕 2018/8/15 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