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翰文被送入急诊科时,已经处于濒死状态,心跳微弱,且几乎没有什么自主呼吸。他一被送入急诊科,便立即被放置在抢救床上,护士立即给他罩上氧气面罩,高浓度吸氧。
陶翰文的胸廓可怕的凹陷了进去,不需要做影像检查,就可以知道他断了很多肋骨,有断裂的肋骨扎伤了胸膜腔以及肺脏,郑良玉迅速用针头在他两侧胸部穿刺,两边都抽到气体和血液。处于濒死状态的陶翰文没有机会去做CT检查,从穿刺情况来看,他存在着严重的血气胸。
赵英焕和李贺两人都懵了,看到突兀的被送到抢救室的陶翰文,他们此刻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们抢救过很多危重的垂死患者,可是面对着这个他们熟识的,半个小时前还在给他俩打电话约饭局的朋友,他们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赵英焕,你在左边胸做胸腔闭式引流,同时引流胸腔里的血液和气体!李贺你去做右边的,引流做好以后我马上做气管插管。动作快!”郑良玉做了紧急分工。边说着话,他边抬起李贺的下颌,有节奏的捏着球囊帮助他通气。
两人这才从先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立即进入抢救状态,迅速消毒铺巾,分别切开陶翰文左右两侧胸部肋间处皮肤,再用弯钳分离开组织,在用组织钳破开胸膜腔时,两侧同时听到有气体溢出的声音,紧接着,二人迅速将夹闭的引流管置入胸膜腔内,在连接了负压吸引瓶后,同时将胸腔里的血液和气体引流出来。
这一年多里,赵英焕和李贺做过很多这样的急救操作,早已轻车熟路,可是这一会,这两人的动作虽然快,可是他们的手却都有点发抖。
急诊科历来非常锻炼医生的综合能力,无论多么繁复危重的病情,无论多么复杂莫测的局势,患者和家属都很难看到一个惊惶无措的急诊科医生。因为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一次,当抢救的对象是自己往日里关系亲近的朋友,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冷静下来。
闭式引流很快做好,监护仪上,陶翰文的血氧饱和度有所回升,但数值仍然很低,此时,郑良玉也准备做气管插管。
在他用喉镜撬开陶翰文后缀的舌根,挑起会厌后,看准气管后,准备插管进去,而陶翰文在会厌被刺激到后,忽然发出剧烈的咳嗽,一大股带着鲜血的沫子飞溅出来。
可郑良玉还是以最快速度将导管插入气管内,并连接了呼吸机。
可就在这时,陶翰文的心率急剧下降,转瞬间监护仪上的心电波就变成了直线。
赵英焕和李贺的心底一片冰凉:陶翰文整个胸廓已经完全变形,显然是断了很多根肋骨,而这些断裂的肋骨已经扎坏了他的胸膜腔甚至肺脏。眼下他的心跳也停止了,必须做心脏按压,可是如果做心脏按压,势必会导致已经断裂的肋骨进一步扎伤内脏,同样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拿开胸包来,做开胸心脏按压。”郑良玉不愧是急诊老人,面对这样的处境居然也临危不乱。
赵英焕和李贺也知道开胸心脏按压术,这是心肺复苏中有效建立人工循环的方法,复苏的初步成功率明显高于胸外心脏按压,尤其是多发肋骨骨折不便行胸外按压的患者。可是由于开胸心脏按压受技术水平和设备条件的限制,这项技术通畅局限在心胸外科的专科医生来进行。
“好,我现在打电话给胸外科,喊他们医生下来开胸。”
“来不及了,我来开胸,快准备开胸包。”郑良玉当机立断。
胸外科在外科大楼的24层,现在恰好是饭点时分,是挤电梯的高峰时间,即使立即通知胸外科医生前来开胸,他们从另一栋大楼的24层下来,差不多要十分钟。而心脏停跳6分钟就会出现脑细胞死亡,停跳8分钟就会出现“脑死亡”和“植物状态。即使把心跳再按回来,也再无意义。
陶翰文被送入急诊科过于突然,他们还来不及做太多的准备。离这里数公里外的新华医院是严重创伤病人的救治中心,那里的创伤中心在全国都是顶尖的,可是眼下陶翰文自然没有机会转到那里去。
护士早就剪开陶翰文被血染透的衣物,郑良玉抓过碘伏瓶子,将消毒液直接泼洒在陶翰文的胸部,这时开胸包已打开,郑良玉带上无菌手套,迅速在刀柄上安上刀片。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弯下腰,用手术刀划开陶翰文的胸壁,由于心脏已经停跳了,一路划下去,即使切断了血管,伤口也没再见到活动性出血。
“咬骨钳给我,快。”
赵英焕已经从刚才激动的情绪中逐渐平复下来,他迅速调整好状态,麻利的将器械递到郑良玉手中。
“咔嚓、咔嚓”两声清脆的肋骨断裂的声响,“已经进入胸腔了,我手还进不去,拿胸腔自动拉钩,扩开切口。”
陶翰文的左侧的胸腔部分暴露出来,他心包张力非常高,存在着心包填塞,郑良玉当机立断的剪开心包,一股暗红色的血液从心包涌出,郑良玉的手已经完全进入胸腔,视野过小,此刻他还看不到胸腔里的全貌,只是用右手握住陶翰文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凭借对心脏熟悉的解剖结构, 将拇放置在右心室前侧,另外4指放在左心室后侧,用力均匀、有节奏的按摩着心脏。
抢救室所有的人都屏息凝视,把所有希望都聚集在郑良玉身上。四下里安静至极,只能听见呼吸机通气的声音。
3分钟后,郑良玉感觉到手中的心脏有了微弱的搏动,他心中一荡:按压开始起效了!随后,他感觉到那颗已经停跳的心脏的张力在逐渐增强,像一朵微弱的火苗,逐渐在变得有力,进而开始燎原。
慢慢地,陶翰文原本已经涣散的瞳孔又逐渐开始收缩。原本已经摸不到搏动的大动脉也开始逐渐恢复搏动。心电监护上,又出现了让所有医生都为之振奋的有节律的心电波。
“心脏复跳了,复苏成功。患者的右心房有破口,这会儿刚好被一块血凝块堵着的没再出血,现在马上把他送到手术室去做后续处理!准备转运呼吸机,护士通知保安控制手术电梯,直达手术室。抢救箱的药物全部备好,带上便携式除颤仪,这种病人容易出现恶性心率失常,如果转运途中出现了室颤,直接除颤。”
郑良玉语气镇定无比,将各种转运途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尽数算到,并做好各项风险的应急准备。
心脏复跳之后,原先已经不再出血的术口,又开始有血液沮沮流出,李贺急忙用丝线结扎住出血较多的血管。
“室颤了!”赵英焕盯着监护仪,叫出声来。
“是细室颤,推一支利多卡因,转成粗室颤,准备胸内除颤仪。”
话音刚落,护士立即推注药物。郑良玉紧盯着监护仪,待看见细室颤转为粗室颤后,他立即从赵英焕手中接过室内除颤仪,贴紧心脏,“能量调到80J,充电!”
充电完成后,除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床旁离人,”周围医务人员迅速离开。
在听到微弱的声响后,监护仪上陶翰文的恶性心律失常又恢复到正常节律。
所有医务人员配合有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陶翰文送到了手术室,与此同时,相关科室的医务人员已经如临大敌的候在手术室。
心胸外科、血管外科、麻醉科的主任带头参与手术,尽管已经做了充分的评估,但是术中的情况依旧非常凶险。陶翰文两侧的胸廓存在多处骨折的情况,而且骨折断端存在明显移位,右肺存在严重的挫裂伤,使得右肺下叶已经变成了碎块,他左右两侧的支气管都有断裂,持续的漏气,胸廓内存在着动脉断裂,在他心脏复跳后又开始了活动性出血,所以尽管在大量的液体和血制品持续输入的情况下,陶翰文的血压却一直很低。
诸多的医生护士在手术间忙着修心补肺,郑良玉、李贺、赵英焕毕竟不是手术科室的医生,尽管再焦急,他们也不能在手术室内停留太久,只得同许多焦急的候在手术室外的家属一样,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干等着。
好歹手术进行的还算顺利,在修补了陶翰文破裂的心房,又结扎住断裂的动脉后,陶翰文的循环被稳住,接下来,他断裂的支气管也被顺利吻合好,只是他的右下肺损毁过于严重,只得切除这部分肺叶,如此一来,他的呼吸系统也开始重新工作,血氧也开始慢慢好转。接下去的工作就是固定肋骨,确保手术后胸廓的功能得到恢复。
手术终于顺利结束了,陶翰文的呼吸循环系统都勉强的能够运转,下一阶段,是要转入中心监护室继续治疗。手术虽然成功了,但是陶翰文还远没有脱离危险期,这种极为严重的胸部损伤,即使手术暂时保住了命,但后续还存在着呼吸衰竭、凝血功能障碍、心脏再次破裂出血等一些列的并发症,这些都可以导致他的死亡。
主刀这次手术的是心胸外科的主任熊杰。他走出手术室,意外的看到了候在门口的郑良玉,他起先有些意外,但随即微微一笑,“小郑,做的漂亮啊,这么多年没再上过手术台了,手却还是一点没生,没有你的当机立断,在急诊室就床旁开胸抢救,这个小伙子也没有机会接受后面的手术了。”
“熊主任……”郑良玉只张了张嘴,便没了下文。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这些话却像一堆体积巨大的物体骨鲠在喉。多年以前,刚从校门出来的他便到了这个医院的普外科工作。那会分科不细,心胸外科和胃肠、肝胆外科都混在一起,被笼统的称作普外科,刚毕业的他进入普外的第一个带教老师就是熊杰。
如果把外科手术系统比作整个医林,那么普外科无疑最是医门正宗。郑良玉也是在那会上过心胸外科的手术,后来科室细分,他去了胃肠外科,在那里工作了多年,成为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外科医生,可是后来他犯了错误,被发配到急诊科。
那个病人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这是他们胃肠外科最常见的急腹症,也是他早已做的烂熟的手术。可是这个病人却有些特殊,她的女儿是卫生部门的一个领导,她带着腹痛的母亲在急诊科做了腹部CT,明确诊断阑尾炎后便直接让母亲住进胃肠外科,并让他们科主任给安排了急诊手术。
他作为主管医生,建议这个病人还是完善术前检查,可是患者女儿不接受,觉得自己母亲没有问题,官大一级压死人,反对无效,他也只好在患者没有任何查血结果的前提下做了这个阑尾切除术。手术自然很顺利,可是这个患者却再没醒过来。
因为拒绝查血,又是全麻的腹腔镜手术,没人知道这个患者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低血糖,直至手术结束这个病人已经被转到复苏间,麻醉师发现患者始终意识不清,没有睁眼活动,察觉到有些不对头的麻醉医生给她扎了个指血糖,血糖低到无法测量,急忙静脉注射和静脉点滴高糖纠正,可是患者的意识始终没有恢复,进入植物人状态。
尽管这件事情的起因是患者的女儿拒绝抽血,并也在文书中签了字,患者术中发作低血糖的原因与家属当天给患者自行追加胰岛素的剂量有关。可是事后,家属仍然提出了高额赔偿,因为他们都是医疗系统的,所以由第三方出面来调节。毕竟两方都有错,又都是医疗系统内部的,那就大事化小。
科室自然是赔了不少钱,可这并没有完,患者女儿是卫生部门的领导干部,因为她的施压,郑良玉被挤出了胃肠外科,发配去了急诊。
做了这么多年的外科医生,郑良玉早就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手术瘾。有了这种瘾的医生,不管平日里再忙累,一上了手术台就精神抖擞,一天没上手术,就觉得磨皮擦痒。
他喜欢手术洞巾被铺好,无影灯打亮后被移动到术区,助手给他递上刀具,一切准备就绪马上开始手术,面对着多复杂的手术他也永远运筹帷幄的那种感觉。
可是那一次错误后,他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那次的教训足够深刻,深刻到他在日后的工作中处处设防,极度谨慎,一切以保证自己不会再遭纠纷不会再吃官司为前提。可在这个受伤的警察面前,他放弃了这些年养成的“好习惯”。面对着这个重伤的警察,他决定冒一次险。他到了急诊科后,执业方向也更改成了急诊,他是不具备床旁开胸资格的,而且这么多年没上过胸外了,他要承担的风险可想而知。可是这一次,他没再遵守那一套套条条框框的制度,毕竟等字签了,风险谈了,一切按照规章流程办下来后,人也早就凉了。
李贺这一天是白班,把陶翰文送到手术室后,他就必须得回到到科室工作,尽管他心里万分惦念,可毕竟急诊科一直是一个萝卜N个坑,他要是一直守在这里,其他医生就忙不过来了。赵英焕这天是夜班,下午休息,所以他可以和郑良玉一起守在这里。
“郑老师,跟了您一年了,都不知道您还有这种绝活儿!”赵英焕由衷赞道。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操作风险挺大的,先不说床旁开胸这样的技术难度大,专业要求高,而且极易出现纠纷。如此严重的创伤,心跳都停了,真的可以说的上九死一生的事情,患者活了还好说,可是患者死了,那就真的变成了开胸开死的。这样没有任何签字授权的情况贸然操作,其实极易引起纠纷。
郑良玉扫了赵英焕一眼,“你个小猢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可以为了其他人命都能豁出去,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为他冒点风险呢。”
他知道郑良玉一向谨慎,无比爱惜自己的羽毛,除外一到抢救室便需要心肺复苏的,其余有风险的操作,不管病人当时有多危重,他都会反复给家属交代一切可能存在的风险和并发症,只有家属全部同意并且签字之后,他才会去开展后续操作。他至今都还记得初入急诊时,面对着那个慢阻肺并发气胸的患者,郑良玉对他“不签字坚决不做有创操作”的言传身教。
私下里,他不是不对郑良玉的某些做法抱有成见。但是郑良玉却屡次教育他医者仁心。哎,人毕竟都是复杂的,一体多面的,他是过度谨慎,老是自保为先,可是关键时刻,他和陶翰文一样,职业本能让他们两个在关键时刻都做出了利他的抉择。
得知陶翰文沿着手术通道被安全送到了中心监护室,赵英焕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是掉了下来。他看了看身边这个彪形大汉,忽然有了那么点肃然起敬的感觉。他拍了一下郑良玉的肩膀,“郑老师,我想起了入学时宣誓的希波拉底誓言其中的一段:凡传我医术者,我应该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他。从今往后,我会更虚心向您学本事!”
郑良玉笑眯眯的转过头看着赵英焕,“合计着我四十出头,就得了个那么大的便宜儿子,也真是不枉此生了!”
一番谈笑,也让先前一直紧张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