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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春季的这一天,风和日丽。我接到了丁羚女士同意采访的回复,这对我、以及对我所供职的新闻社,都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由于回复称目前只能接受暂时对公众保密的私人访谈,因此我独自一人前去拜访那名伟大的女性。
丁羚是一名宇航员,准确来说是空间站研究员。她在我国建造的火星轨道空间站中独自生活了两年,三个月前返回了地球。在她身上有着几乎可以划时代的传奇经历,需要她本人亲自揭秘详情。
全国乃至世界的各大媒体三个月前就已并驱争先预约访谈,但由于初返地球后身体状况不佳,以及精神方面的问题,丁羚始终以休养为由,拒绝一切来访。
而我有幸成为了第一人。——怀着这种激动而忐忑的心情,我来到了丁羚居住的疗养处。
这是一栋简约雅致的洋房,庭中花草自然生长,环境明丽、安静,确实是个适宜身心疗养的好地方。
我抬眼看向二楼,隐约看见落地窗后那个坐着轮椅的侧影,她朝我招了招手,我回礼,然后走了进去。
此时一只蛱蝶绕洋房飞过,扑闪的双翅在阳光下反射出蓝色光芒。我受它吸引再次抬眼,又发觉窗后的女人身形纤细,肩胛骨突起,正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毫无疑问,丁羚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我之前就见过她的照片。
应丁羚本人要求,疗养处没有安排太多陪护人员,日常这里只有一名女护工。女护工将我领到会客房间,便带上门离开。
房间很大,结合了卧室和书房。往右是书桌、书柜和会客沙发,往左是一张医用护理床和一张婴儿床,正对面是落地窗。房里还有很多空余地方未征用,墙上倒是用挂画装饰得满满当当。
如果不是丁羚说“请坐”,我大概会退出去,毕竟女性起居的卧房用作会客访谈不太妥当。尤其护理床上的被子还掀开了一半,更有种随意感。显然丁羚才起身不久。
而且婴儿床也在这个房间。那个万众瞩目的女婴,不出意外正躺在婴儿床里睡觉,在这里采访难道不会影响到她吗?虽然此行我最关注的对象,就是那个女婴。
婴儿床离得远,又由于床栏遮挡的缘故,看不到那孩子。我只扫了一眼,就立刻将视线转移回丁羚这边。
一切需要循序渐进,如果丁羚认为我失礼,临场拒绝访谈,那便前功尽弃了。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听闻丁羚抑郁症严重,神经脆弱敏感,脾气喜怒无常,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蒋记者,辛苦您赶来,”丁羚转动轮椅来到会客沙发边,颔首,“很抱歉在我的卧房接待您。”说着她为我沏茶,但显然动作不方便,所以我接过茶壶做了这个工作。
“谢谢。”她接着说,“我精神不好,不愿出门,三个月都没有踏出这个房间,您见谅。”
“没关系,访谈还是需要在舒适的状态下进行,所以根据您的需求来。”我说,“今天收到您的回复算是意外的惊喜,其实您可以再多休养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再谈后面的事。”
“蒋记者理解,我就安心了。之所以现在同意访谈,也是想着该找个人说说话,否则精神太压抑。您喝茶。”她微笑,有种阳光一般的明朗气息。
于是我发觉丁羚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抑郁得严重。她是个优雅温和的女人。
“您拿出的那个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她问。
“这个吗?用来录音,社里配的。”我说,“放心,我们充分尊重您,访谈内容会等您身体彻底好转后同意了,我们才公开。”
“这……”她面露难色,“实话说,我不想在这么紧张的环境下接受采访。我精神不好,只想放松地聊聊。”
我有些犹豫。
“蒋记者,我把您看作可以交心的朋友。我读过您不少文章,您博学,有才华,年纪轻轻就当了主任记者,所以我认为您可以接受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我想我的那些事跟您聊,是能聊得愉快的。”
闻言,我关掉了录音设备。毕竟欲知其详,信任是第一步。
我说:“您过奖。关于这方面,我的知识很浅薄,而您的经历非常传奇,这毋庸置疑。我已经关闭了设备,您可以敞开心扉,不用担心。”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别您来您去的,朋友一样聊天就行。”丁羚笑。
我从善如流:“那么,丁……小姐,我不知道这样称呼你合不合适,因为你看着比照片上年轻。”
丁羚:“看的照片是几年前的吧?我在天上待了两年确实年轻了些,这也是宇宙的妙处之一。失重条件下面部会浮肿,皱纹就少了,重力恢复后还会恢复原样的。所以再过一段时间,我那些小细纹又要出来了。”
“没有这么严重,你还年轻。我看资料上你今年刚满30岁而已。”
丁羚眼睛弯起,“看来蒋记者把我的情况都弄清楚了啊。”
我:“只是基本资料。访谈前总要做些准备工作,丁小姐事先不也了解过我吗?”
丁羚:“这确实,知己知彼,才能有最好的交流状态。”
“其实除工作需要以外,我个人也挺崇拜你的。你还没上空间站前,我就了解过你,拜读过你的学术专著。”我说,“现在你看我和你面对面正常地聊着天,其实我很紧张,手还在抖。”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婴儿床的方向。刚刚那番话基本只是捧她的,在此之前我只听说过“丁羚”这个名字而已。我的重点并不在她。
她很愉悦:“别紧张,我就是个普通的女人。”
我:“你过谦了。”
这话我发自内心。先不论她科研方面的成就,光从女人的角度而言她也是完美的,不仅容貌美丽,举手投足也始终优雅得体。资料上的描述丝毫没有夸大。
不可否认,她所有角色都扮演得很好,她是个敬业的研究员,完美的女人,以及,伟大的母亲。
我回归话题:“丁小姐,你已经回到地球三个月了,那么你的身体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丁羚说:“重力已经基本适应了。因为在天上我每天也坚持跑步机锻炼,所以肌肉也没有萎缩得太严重。但身体仍然虚弱,大概还是生产的原因。”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无奈但温柔的光。
她主动讲了生产的事,我开始犹豫是否现在就要提起女婴的话题,毕竟除去匪夷所思的主体部分不讲,这也是个私密问题,我作为男性确实难于多问。
“精神方面的问题就严重一些。”丁羚自然地岔开话题,“我在空间站待了太久了,抑郁症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的。”
我说:“是的。我看这里只安排了一个护工,你似乎不太想见人。”
“这是自然。”丁羚说,“刚返地不久就有记者想采访我,对着我拍照,很无礼,就算我身心状态都好也不想见他们,何况我身心状态都差。本来国家安排我住专门的疗养院,我嫌人多事杂,就要求住一个贴近自然的清静地方,配一个护工也就够了。”
我:“环境对身心的疗养很重要。这里环境确实不错。”
“嗯,房子很大,花园也挺大的。不过我活动范围只愿意在这间房。”丁羚继续说,“虽然不出门,但该有的景色也都有。我从落地窗往外看,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天。地球真的很美,花草,虫鸟,树木,蓝天,万物有灵。比起地球,火星贫瘠而荒芜。”
她闭了闭眼睛,神情有些痛苦,苍白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压在膝盖上。
我:“你刚回来,这些反应是正常的。希望你能从那些经历中慢慢恢复过来。”
“嗯。”她感激地看我一眼。这时婴儿床那边有响动,她于是说,“宝宝可能醒了,我去看看她。——蒋记者,你可以四处看看。”
她转动轮椅去了婴儿床方向。我猜她可能要给女婴哺乳,她也没有明说我可以看宝宝,所以我不能贸然跟去。
何时才是切入正题的好时机?我站起身走到书柜边,心不在焉地拿了几本书翻看。
都是昆虫相关的书,尤以蝴蝶居多。看来丁羚这三个月的闭关生活很丰富,每天看书、看风景也不错。
回过神,丁羚已经回到了会客沙发边。
“我们在这里说话,会不会吵到宝宝?”我问。
“不会,她还睡着呢,刚刚只是翻了个身。”丁羚温柔地说,“真喜欢她懵懂无知的样子。因为无知,她在太空中也不会有孤独的感觉,所有一切都是新鲜的。”
她眼中继而流露出悲戚,“但成年人就不一样了。蒋记者,关于这方面,你了解过吗?”
“略有耳闻。”我坐回沙发上,“据说宇航员都会或多或少有些精神问题,长期在密闭的环境中,每天面对着漆黑一片的空荡荡的宇宙,那种没有凭依的、孤独压抑的感觉很可怕,会把人逼疯。人毕竟是社会动物。”
“是的,你很了解,”丁羚咬住嘴唇,“宇航员在天上待几天都会不舒服,而我作为一名常驻空间站的研究员,在上面待了两年,独自一人待了两年……”
我连忙接住她的话,“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呢?”
她声音哽咽,“本来空间站里也有几名同事,但需要人出差。先前一批出差的人还没有及时回来交接,我们人手实在不够,所以只能选择留一个人在空间站。当年我心理素质测试的指标非常高,所以就将我留下了……
“蒋记者,你知道的,宇宙中的时间概念很庞大,人类渺小,难以承受。他们出差去别的星球,随随便便就是几年行程。我在火星轨道空间站,就一个人研究那些火星冻层样本,一个人生活了……两年……”
丁羚说完,捂住脸,肩膀发颤,有眼泪从她指缝中流出。
“丁小姐,”我怕她情绪激动,递去纸巾,缓声说,“丁小姐,你真的不容易。这些年国家建了很多空间站,也派出很多研究员去科研和考察,你是唯一一个独自一人能在太空驻留这么久的。”
“心理再强大的人……也会被击垮。太孤独,太可怕了……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
眼泪止不住。我叹了口气,又递去几张纸巾,“丁小姐,我理解你,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强大的女人。要知道在地球上,关禁闭的上限都只有十五天,你却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坚持了两年……”
“……是的……我……否则我……也不会……生……孩子……”丁羚哭得厉害,语无伦次。
听到这里,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奇诡之处。我安慰着丁羚,再次下意识看向那边的婴儿床。
这名女研究员丁羚,在空间站两年都是独自一人的情况下,于一年前离奇地怀孕了,然后在太空中怀胎十月,诞下一个女婴。
其实这种现象在生物界存在,称作“孤雌生殖”,即单性生殖,卵子不经过受精也能发育成正常的个体。但是这种现象放在人类身上,显然是不可思议的。
这是个划时代的大事件。我几乎想立刻站起来去看看那个来历奇怪的婴儿,但现在丁羚情绪激动,一切只能慢慢来。
她满脸泪痕,浑身颤抖,精神已经不对了。我努力安慰她,但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她只是陷在那种亲历的绝望中,不停回忆,不停哭泣。
我差点忘了她是个抑郁症患者,这样下去可不妙。大概只有分散注意力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我说:“丁小姐,先不谈这个。我们聊些其他的,轻松的话题,好不好?”
丁羚抽泣着说:“抱歉……蒋记者,让你看到我这么失态的一面……我……”
“丁小姐,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房间墙上有很多挂画,”我用一种温柔轻缓的语气,“这些挂画都是‘蝴蝶’。刚刚我看到你的书柜里也有很多关于蝴蝶的书。你似乎很喜欢蝴蝶?”
从她的兴趣入手,她也许会好一点?我这样想。
不过她这兴趣大概是这三个月返回地球后才有的,我了解她的背景时,没听说过她以前有对蝴蝶的爱好。
“是的……”她小声吸着气,也在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蝴蝶很美……我确实喜欢它,它是高贵的物种。”
高贵的物种。我思考着这个形容。
“宇宙中有绝美的‘蝴蝶星云’,可惜进了太空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丁羚擦干泪痕,眼睛仍是红的,胸脯起伏不停,“而且,人类的可观测宇宙从平面来看,也是蝴蝶形状。我们被一个巨大的蝴蝶笼罩着,这很伟大,不是吗?”
我恍然大悟,“所以蝴蝶和宇宙的联系撼动了你。回到地球后,你就研究起了蝴蝶,对吗?”
丁羚点头,“宇宙太大了,蝴蝶形状的可观测宇宙很大,不可观测宇宙也很大,人类位于那中央,渺小得尘埃都不如。我一个人在空间站观察生命样本,经常想这些问题……”
说到这里她又伤心起来。我再次将话题岔开,“那个……丁小姐,先不谈宇宙,谈谈这段时间你研究的真正的蝴蝶吧。蝴蝶只不过是鳞翅目昆虫,可你刚刚却说它是高贵的物种,为什么呢?”
“……我指的高贵,是相对于毛毛虫而言的。”丁羚叹了口气,“毛毛虫卑微而可怜。”
我困惑地说:“那只是不同时期的不同形态,说到底还是同一个体,无所谓高贵和卑微吧。”
“蒋记者,这是你的知识盲区,”丁羚再次叹气,“其实毛毛虫和蝴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毛毛虫之所以会‘变’成蝴蝶,是因为体内有成虫细胞。毛毛虫本身是独立个体,它的肉体实际上是为成虫细胞准备的营养,成虫细胞吸收了由毛毛虫瓦解成的营养物质,就会成长成另一独立个体,蝴蝶。
“也就是说,毛毛虫永远是毛毛虫,这是它注定的宿命,它不会励志地变成蝴蝶,只是蝴蝶的食物罢了。蝴蝶也是生来就是蝴蝶。它们是不同的两个灵魂。”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我的知识盲区,但丁羚的表述令我产生了不适感。
“你有什么想法,蒋记者?”丁羚问。
“没有,只是觉得有些无奈。你接着说。”
“蝴蝶暂且不说了,话题已经偏离太远了。蒋记者,谢谢你照顾我的情绪,我现在已经好一些。”
我欣慰道:“那就好。谈起兴趣爱好,丁小姐果真就有精神了。”
“虽然我喜欢蝴蝶这话题,但你大老远赶来肯定不是专程和我聊蝴蝶的。我们还是回归主题吧。”丁羚脸色仍然苍白,但再抬起头时已然展露温柔的笑,“你想看看我的孩子吗?”
访谈最关键的部分到了,没想到她这么主动。我瞥了一眼婴儿床,“方便吗?”
“当然方便。她很可爱。”丁羚转动轮椅,朝婴儿床的方向去,“请跟我来。”
我起身跟在她身后。
我有些紧张,别开眼四处看,定了定神又收回视线全神贯注盯着前方那个婴儿床。
看着那个床越来越近,我忽然心跳如雷。
我将有幸见到的那个婴儿,也许不久后就会出现在科学周刊《发现·前沿》的近期封面上,她将会引起举世轰动。
那个孩子,没有父亲,孤雌生殖的产物,而且十月怀胎到分娩的全过程,都在太空。她的基因和生长环境都不平常,那么她会长成什么样?
会和普通婴儿不一样吗?
终于走到床边,我心情忐忑地俯身去看。
真相让我失望。
并没有不一样,确实是普通的人类婴儿。但是不得不说,很丑,肤色偏黄,脸也是皱的,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此刻这孩子正沉沉睡着。
我听说新生儿确实会长得丑,像猴子一样。我未婚无子,也不太了解,这次基本算是第一次见。
不过,丁羚是在空间站分娩的,她从空间站回到地球有四个月左右的路程,回到地球后又有三个月不见人,这孩子起码有七个月大了,怎么还是刚出生的样子呢?
“多可爱的小生命,我真爱她。”丁羚眼中是母亲独有的柔光。
“确实……”我看了良久,着实无法讲出“可爱”两字。看得出来这孩子五官像她的母亲,但却和“可爱”丝毫不沾边。她的母亲在太空待了两年,变得比以前更年轻美丽了,孩子生在太空却长成这样。
丁羚慈爱地说:“她很乖,不哭不闹,很喜欢睡觉。醒了就用懵懂的眼睛傻傻看着我,我真羡慕她无忧无虑。”
“有丁小姐的基因,我想她以后也是个聪慧的孩子,适合做科研。”面对这孩子,我的客套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丁羚对我的称赞很满意,她看了我一眼,“蒋记者,你是不是很困惑,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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