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粤字——粤语本字考订之观念与方法问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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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词性辨别与语素分析
任何语言均具有一定语法,各词皆有相对稳定之词性,词性之活用、变易必遵循一定规则。引用文献或语料,须以原始材料反映之语法结构、词性成分为起点进行分析、推理;无视语法,随意变换词性牵强附会,并非科学做法。汉语中有一部分复音词只可合而作为单一语素,不可拆解,是为联绵词。联绵词之本质实为复音词,该类复音词部分来自上古复辅音之冠音或垫音音节化,故相当一部分联绵词具有双声或叠韵特征。汉字有一字一音节之成例,故联绵词便一般以两个汉字来表示,二字分别单用皆无该联绵词之义。联绵词既然不可拆解,则如颜师古注《汉书·高后纪》“犹豫”所言“犹,兽名也。《尔雅》曰:‘犹如麂,善登木。’此兽性多疑虑,常居山中,忽闻有声,即恐有人且来害之,每豫上树,久之无人,然后敢下,须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决者,称犹豫焉……”望文生义之语,固不可取。联绵词用字大多因声而借,同一词往往写法甚多,部分字形一定程度上兼顾意义,不同写法之间固然有较为合理者,然而若论“本字”,则可能无从谈起。如将联绵词拆解,并随意于字书韵书中寻得与待考词前后音节相近却从无连用先例之二字强行穿凿,或反过来生拆现成联绵词写法中一单字用于别处,又或将此词言成彼词,强行“对号入座”,反会离真理愈远。
(1) 箇(个)—忌:《广州语本字》第16条“是我忌”[1],以“忌”作广州话助词kɛ33本字,对应北方方言“的”(tə)[2],引《诗·郑风·大叔于田》:“叔善射忌……”
忌,《说文》:“憎恶也。”又引申为嫉、惮、怨等义,皆动词,虚化用法极罕见。以“忌”作句末语助词,《诗经》中仅《大叔于田》一例(同篇内重复数次),后世除仿作外并不于语末用“忌”*gɯ,而多因《楚辞》而用“兮”*ɢee,可见此“忌”为借字,乃因声而假。具体分析“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纵送忌”等句中之“忌”,似仅起音节作用,并无语法功能,与今粤语kɛ33、北方方言“的”(tə)用于句末具有语气与语法功能不同。
粤语kɛ33与北方方言“的”(tə)一样,除用于句末外,又可用于定语后,表修饰或领属关系。同一词吴语(如苏州geh)、闽语(如厦门e)皆考为“箇(个)”。箇,又作“个”,“竹枚也”(《说文》),引申泛指量词“枚”。粤语由侗台语继承来一种特征语法,即量词可作表领属关系之结构助词,如“我只猫”“你杯茶”“渠个女”等,而“个”乃最基本量词,其他量词出现前皆言“个”,故本质为量词之表领属关系助词转为表修饰关系、量词虚化为句末结构助词时,仅最基本之“个”担当相应角色,广州话读音亦由实词ko33虚化(轻读)为kə,后复实化(重读)为kɛ33。参考该词四邑话(如恩平kwa33)、高化片(如高州ko33)与“个”之字音并无虚实、轻重之分,可见本节所论词实为“个”。
(2) (有/一)阵随—祲馟:《广东俗语正字考》“祲馟”词条,作者注音“朕除”,谓“有一股气味”为“有祲馟”,解释曰“祲”乃气味,非量词,作量词用之“阵”乃俗写,而“馟”亦为气味[7](P43)。
此词条解释可谓荒诞:第一,“祲”,《说文》“子林切”音同“浸”阴平声,又《广韵》“子鸩切”音“浸”,不读阳去“朕”音;“馟”,《字汇》“陀胡切”,音“涂”而不读“除”。第二,“祲”意为不祥之气,“馟”意为香,二字皆非常见字,且从未有连用之例。第三,“有一股气味”之粤语表达,结构当如“有阵味”,“阵”为量词,“味”为中心名词;“阵”“味”连用,“阵”ʨɐn31之韵尾-n为“味”之声母m-所逆同化,故易被言作、听作“朕”ʨɐm31音,口头语言以声音为本位而不重本字,ʨɐm31被当作真实存在之词,于是作为量词套用于其他表气味之词前,是为“还原构词法”(Back formation)之鲜活例子。此外,广州话“除”“随”同音[3],而本节ʦhœi11音词于粤语中“除”“随”不混之次方言中,音同“随”而不同“除”(如四邑片开平长沙“一阵tui22”,“除”读ʧhui22),故如《一些》写作“http://s8/mw690/002AcmZ6gy6VYuhhOzZc7&690”,以“随”为声旁应算合理;笔者进一步推测,此“随”音词实质即为“随”,其语意出于气味随其主而存在,与“如影随形”同理。
前文提及粤语量词可作表领属关系之结构助词,如“我只猫”;“量词+中心词”直接作主语或宾语时,量词又作指示代词用(表定指),相当于英语之定冠词the,如“只猫抓住条鱼”。若依《广东俗语正字考》以“祲馟”作双名词词组,实无法解释或类推出上述“只猫抓住条鱼”之类句子,经不起推敲。
(3) 劳—嘐、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ivTzK6c&690:《本字考》用“嘐”组词“嘐气”作本字,引《集韵》“嘐啁,语多也”,且对此广州话“lou11气”之认识仅有“说话多”一义。
“嘐”字单解,有《说文》“夸语也”、《集韵》“大也”,二者实相通,与“大”有关。“lou11气”之基本义当为“动气”,用作“语多”反而罕见;表示语多、啰嗦,广州话更多用“覃气[4]”。“lou11气”常写作“劳气”,劳者,动用也,如“劳烦”“劳心”。劳气者,动气也,引申为费力,其理顺也。故此lou11本字为“劳”,甚为显浅,不“劳”另觅他字。
《本字考》又有“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ivTzK6c&690嘈”词条,广州音lou11-ʦhou11,引《广韵》“嘈,声也”[5],却得出词条解释“急躁而多言”。实际上,“嘐啁”“唠叨”“嘈”乃一组同源联绵词,甚或同一词之不同写法而已,不必强求本字,亦不宜分别拆解;而该组复音节联绵词又似乎与“闹”*rnaaws有内在联系,可能有*rnaaws>*r-daaws之类音变从而进一步演化为复音词。
(4)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xA26w4c&690憸,多意气貌”;而“多意气貌”作何解释,及如何因之得出“挑剔”之意,却并无说明。
“意气”一词,意义殊为多变,作情义、作意趣、作志向、作文笔气势、作偏激情绪……而由“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xA26w4c&690憸”,处于似通非通之间,或可存疑。
四、本末区分与常理思维
既言本字考,当以求本字为鹄的,所求得之本字,一应反映王念孙所谓“制字之本意”,二当为后世沿革之本源。然而,舍常见字而就生僻字,故意标新立异,混淆本末之现象,却于本字考实践中履见不鲜。一些论者于字书、韵书中觅得某不常见字之某义与另一常用字同,字音又大致对得上,便认为获得重大发现,主观认为所发现之不常见字乃“本字”,置常见字而罔顾。此种有意无意之做法对字词考证初学者影响甚大,所形成之社会影响亦不可忽视。语言文字研究本应符合人类文化规律,常用词配生僻字显然有违常理;然而因诸种学术与非学术缘故,一些人空前热衷于以本字(或称“正字”)考据来证明粤语之古雅,客观效果却适得其反,将大量字词考证为生僻晦涩、不见经传之奇文怪字,愈将粤语边缘化,使本来之人话更似“鸟语”。
(1) 恃—恀:《本字考》订“恀”为“恃”之本字,释义为“倚仗,恃”,引《广韵》:“尺氏切,恃也。”据此看来,恀、恃中古音义皆同,然而为何不以更常见之“恃”为字目,却另立一“恀”字,则语焉不详。
事实上,“恀”有更早之出处——《尔雅·释言》:“恀,怙恃也。”以“怙恃”训“恀”,说明最晚至彼时,“恃”已存在且与“恀”近义;而“恃”之使用,却可追溯至更早之《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恃”“恀”当仅为同一词之不同用字,且“恃”历来远常用于“恀”,粤语本字不当例外。
(2) 熬—烄:《本字考》订“烄”为广州话表“久煮”之ŋau11音词本字,引《集韵》“鱼教切”,“煎也”,并曰“此字本古去声,今读平声如肴韵”。
“烄”见于《说文》:“交木然也……古巧切。”《玉篇》:“交木然之以燎祡天也。”可见其本音“狡”,本义燃木祭天,《集韵》之“鱼教切”(音同去声“乐”,广州话ŋau31),“煎也”乃后出,疑为通假字,且该字不常用。反观常见之“熬”字,《说文》:“干煎也……五牢切。”扬雄《方言》:“凡以火而干五谷之类,自山而东,齐楚以往,谓之熬。”《礼记·内则》:“煎醢加于陆稻上,沃之以膏,曰淳熬。”《周礼·地官·舍人》:“共饭米熬谷。”《后汉书·边让传》:“少汁,则熬而不可熟。”可见“熬”之常作烹调方法无疑。又依《说文》“五牢切”、《集韵》“牛刀切”,“熬”为豪韵一等字,上古音*ŋaaw,虽今广州话文读为ŋou11,然而参照同为豪韵一等字之“捞”lau11、挠nau11,“熬”相应白读为ŋau11甚妥,且亦体现该字古音。
(3) 省—惺:《本字考》以“惺”为广州话表形容词“聪明”与动词“领会”之sɪŋ35音词本字,并言“《广韵》……息井切,‘惺悟,出字林’,俗作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DqHw0cc&690”。
“惺”字初见于晋《字林》,乃较晚出字,音同“省”,义亦近乎“省”,由“俗作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DqHw0cc&690”(与上声“惺”同)罕见,虽有其音形义地位,却并未置换“省”之相应部分功能,故亦非为某词专造之字。本节广州话sɪŋ35本字为“省”不为“惺”明矣。
(4)摺[8]—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I7rBycc&690,皮老”。
然而“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I7rBycc&690”似仅见于《广韵》而不存在于其他活文本中,其字形有效性极低。今有双声词“皱褶”或“褶皱”——衣物之摺皱曰“褶”。而“褶”本为一种衣物,作“衣物之摺皱”解出现较晚(唐·张祜《观杭州柘枝》:“看着遍头香袖褶,粉屏香帕又重隈。”),又同“襵”。襵,《唐韵》:“之涉切。”《广雅》:“诎也。”《类篇》:“谓衣襞积。”“诎”亦“屈”意,“衣襞积”即衣服摺叠起来。“褶”“襵”皆分化自“摺”。《说文》:“摺,败也。”段注:“今义为摺叠。”《说文》本义无例可寻,而“摺叠”义可溯至北周·庚信《镜赋》:“始摺屏风,新开户扇。”又《广韵》:“摺叠也。”本为动词,可引申作名词“摺痕”。另物品“摺子”亦因其可摺之性质而名。摺,《说文》:“之涉切。”经音变链*ʔljob>*ʨiob>*ʨiɔp>*ʨiap。今广州话葉[9]韵字文读音多作-ip,属介音或次要元音变为主元音之现象;而白读音保留原主元音a而失落介音i(j)成为ʨap33。即便有韵书出处,僻字、死字仍不宜作本字首选,本节ʨap33本字仍当为“摺”。
(5) 瀎、抹—http://s2/mw690/002AcmZ6gy6VYuLI4MN31&690”作广州话表“擦,拭”义之mat33音词本字,引《集韵》“莫八切”,“拭也”。
“http://s2/mw690/002AcmZ6gy6VYuLI4MN31&690”作“拭”解乃通假作“瀎”,“抹”亦通假作“瀎”而后又引申出“涂抹”新义而成“涂抹”之“抹”本字。今广州话mat33兼有“拭灭”与“涂抹”[10]义,与“抹”义项同,故可言其作“拭灭”解时本字为“瀎”,作“涂抹”解时本字为“抹”。
(6) 泻/写—http://s2/mw690/002AcmZ6gy6VYuUmtIBd1&690”作广州话表液体由容器中倾倒而出之sɛ35音词本字,并引《集韵》“倾也”,“四夜切”。
《集韵》“http://s2/mw690/002AcmZ6gy6VYuUmtIBd1&690”。
五、余论
方言本字考订之实质与核心乃对所对应词音、形、义之综合研讨,并可能同时关涉到其历史演变问题。词乃语义之语法体现,为语言与文字表达之直接对象[9]。音与字同为词之载体,二者形式有统一之处,亦常有冲突之时,例如所谓同形词,对汉语言文字而言,既可指字形相同,亦可指词形[11]相同,如:古表“梅”*mɯɯ之“呆”(古文“某”)与表迟钝之“呆”(同“獃”*tɯɯ/*t-ŋɯɯ)字形相同,词形不同;“亦”*laag与“腋”*laag词形、词源相同,字形相异。活语言之词形往往较字形更直观体现语言表义之本质,传统本字考主要着眼于字形考订,或多或少忽略语言发展之来龙去脉,此乃本字考订本身之局限性。
此外,历来各种方言本字考类专著、论文,其主要功夫虽在“考”,“订”却方为其实际意图。大部分该类论著,均着力于指定正确本字,此目的事实上却自设桎梏,认为本字只有有或无、此或彼之分。考本字要为反映方言事实服务,方言研究之最终目的在于明辨各种语言现象与语词之本质及来龙去脉,而“本字”与“本词”却存在天然矛盾,有其尴尬之处。如“窿”本音“隆”,除与“隆”同义外,联绵字“穹窿”(反映上古*khloŋ音)又表示天之形状;广州话表示孔、洞之lʊŋ55音词,今借“窿”字表示,而该lʊŋ55音却又来自“孔”*khlooŋʔ,“孔”又派生自“空”*khooŋ。对照“制字之本意”,“窿”显非为孔、洞[12]而造,至于问其是否为lʊŋ55而定之最初字形,却要先厘清上述lʊŋ55与*khlooŋʔ、*khooŋ是同是异;倘若将“窿”订为广州话lʊŋ55本字,则又难免混淆词本、字本之弊。
“本字”此一概念又终究难以突破“字”之籓篱。如习惯上一字对应一音节之形式:“不可”合音为“叵”、“命”*mreŋs分化为“命”与“令”*reŋs此类有例可循之情形尚算易办;广州话柚子言lʊk55-jɐu31>35,前后二音分别为“柚”之古音*lɯwɢs与今音“又”之体现,若论本字只能复写“柚柚”;又如广州话“大”读本音tai31表示大,变调成tai55表示“仅有此大小”——与“柚柚”一样,本字无法反映方言特点,俗写往往易字而书,学术表述则必须另外注音。如何在已有之传统本字考订成果中取精用弘,同时结合当代历史语言学、比较语言学等研究,对“字”之概念有所超越,当为今后方言字词研究之一大课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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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本字为“之”*tjɯ>*tjɨ>ti(重读,“的”)>tɘ(轻读)。
[3] 理论上广州话“除”ʧhœi11、“随”ʦhœi11本不同音,然而此音位差异于口语中已不再体现。
[4] 为表达之便,以“覃”训读首音节,取“长”义,指向ʦhɐm33音,“覃”未必为本字。
[5] 按:出处当为《玉篇》:“http://s13/mw690/002AcmZ6gy6VYuivTzK6c&690 嘈,声也”。此处漏引一字。
[6] 词典该词条标为动词,误。
[7] “覈”今写作“核”。
[8] 简化字作“折”。为论述之直观、方便,本节仍写作“摺”。
[9] 作韵名不写作“叶”。
[10] “抹”解作“涂抹”时文读作mut33。
[11] 当代历史语言学与比较语言学研究成果表明,词音即词形。
[12] 事实上“洞”亦假借字。“孔”*khlooŋʔ>looŋʔ>l’ooŋʔ>dooŋʔ,全浊上声于北方方言归阳去,故借去声“洞”字。
(注:本文原题《粤语本字考订之观念与方法问题刍议》,发表于《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因网页编辑器格式问题,注释与参考文献编号符号混淆,现以高亮颜色区分,绿色为夹注,黄色为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