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母文（文言版）

维壬辰年十一月十一日，冬至后二日，男唐留生偕众亲眷诣兰溪三泉黄道坞，以清酌庶馐之奠，致祭于考妣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吾父！呜呼吾母！自父于甲申年终、母于乙酉岁首相继辞世，积于今八岁矣。幽明异路，阴阳两隔；悠悠八载，悲愁交加。一去不还，男未尝不惦念于父母也。父灵其安乎？母灵其安乎？生则相濡以沫，死则共眠一穴；叶落从根，魂归故里，惟祈父母安于兹土哉！

自父母相携而去，男亦迭遭厄运，历经艰险，性本柔弱，其痛楚可知也。温情不常，大厦倾于竖子；鲁事失利，陈疮更著新伤。丁亥冬，去鲁反浙；己丑春，辞瓯还乡。无官一身轻，有闲万事可。男幼蒙父熏陶，喜文好学，乃阳诣署画卯而阴乘暇习文。持之三载，少有所获。习经典而悟为文、为人、为子之理；养身心而得治学、治事、治家之道。

习经典以养身心兮，俾男得悟为文治学之道理。

夫为文治学之道，惟在乎勤读苦思，多读善改而已。且夫为文先为人，治学先治事；其行善则其文也善，其艺精则其学也精。父入学仅四载，所赖勤与智而学有所成。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仁达并济，智学相得。亲天赋良善，是以男本性仁弱；父天资颖悟，然而男生性愚拙。故自勉笨鸟先飞，勤学苦练。夕读日诵，暮想朝思；每有会意，欣然忘食。乐而怀亲，男未尝不怀念于父母也。

先贤每劝人向善，而孝者德之本，人之行，莫大于孝。故而治经典令悟孝道，思丑行令悔当初。每览昔人孝亲之文，辄黯然神伤。尤读《诗》之《蓼莪》，令人痛彻肺腑也。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莪，喻成材且孝者也，蒿则反是。男一度功成而少有贡献于家，或谓之孝子，自知其实非也。奉之以物不以身，顺之以事不以心，何孝之有？人谓之莪，自知非莪也，特蒿而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生男于饥馑，育男于清贫，何其可哀！何其辛劳！“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或穷或达，难有反哺，深以为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愧悔不胜，苟活无益，尝思早诣父母以忏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倏忽之间，怙恃交失，出入茫茫，孤苦伶仃，人生不幸，莫此为甚！“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民莫不谷，我独何害……民莫不谷，我独不卒！”不肖愚且弱，父言传身教启我以智，母节衣缩食哺我以脯，艰难困苦，育我于成。俗云“养儿防老”，逆子不孝，遗病老于院所，倩侍奉于外人，罪深孽重，良可恨也！父母相携弃世，匆匆不我顾，天崩地坼，良可悲也！人皆得尽其孝，我独不能终养其父母。无怙无恃，何益复存此纷繁之人世乎？不贤不孝，何颜复上此寂寞之丘墓乎？呜呼痛哉！呜呼哀哉！

习经典以养身心兮，俾男得悟为人治事之道理。

夫为人治事之道，惟在乎仁厚与智慧而已。仁厚处世，于人交接则善，于己养心则安。为人不以薄而以厚，行事不以气而以智，庶可事半功倍矣。父仁厚而与人为善，睿智而行事工巧，时人称焉。而男愚弱不肖，违背庭训，懵懂用事，不能法“君子居易以俟命”，偶尔效“小人行险以侥幸”，致有洞瓯之败。事情纷扰，时运不齐；途穷日暮，避乱燕齐。穷则返本，男未尝不想念于父母也。

处外不力，待内不恭；事亲不孝，无地自容。每每忆及，令人痛心疾首也。

忆吾母智力虽暗弱，爱心不逊人。诞男于大饥馑，食物匮乏，是故恒念御饥惟食是务。用膳则唯恐弗饱而为夹馔，辞行则唯恐不归而为备粮。愦哉不肖！不感其恩，反嫌不可理喻；不怜其病，反怨累及阖家。忆男方客居瓯也，一度功成名就，锦衣玉食，然何尝图报？何尝反哺？父好游而未尝偕之一游，母嗜食而未尝为之一购。噫！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男何不孝哉！忆男幼而愚弱，贻累双亲；长成远游，罔顾高堂。往来瓯衢，偶过家门，匆匆一省而去，谓职务倥偬。嗟夫！彼职务何足道哉，诚不若悉心尽力事亲数日也。幼不成器，长不反哺，是有是男如无是男矣。洎父病剧，对妹而显不胜其烦，啧有烦言。男妇劝之，曰：“父母携儿辈降生此世，自当报之。”不肖乃曰：“降世当享其乐，尽遭其苦，来此何益？”恶！是何言欤？是何言欤！为人子而不孝，卒卒吾父去矣！为人子而不孝，卒卒吾母从吾父去矣!月余之内，怙恃交失；人生不幸，有如是者乎！或曰：“父恐遗之而累及子孙，遂携母去矣。”呜呼痛哉！呜呼哀哉！

习经典以养身心兮，俾男得悟为子治家之道理。

夫为子治家之道，惟在乎孝与和而已。人生莫贵乎命，而身体性命，受之父母，可不孝乎？治家莫重乎和，家和万事兴，和顺养生，可不和乎？父母仁慈和善，男沐其恩；严亲尊老爱家，人称其孝。愧哉不肖！昔俱噩噩，今始昭昭；陶令归去，不复折腰。自瓯罢还，日以读书养生自娱。恬愉为务，自得为功；妇贤女孝，阖家融融。饮水思源，男未尝不思念于父母也。

今兹弟况渐善，男妇关照有加；众人平安，亲戚和睦无隙。双亲庶几心安矣乎？惟恨父母行之疾也，不得与男辈熙熙而乐，诚然“子欲养而亲不待”哉！惟恨父母一生贫苦，不得少享男之福；而今衣食无忧，房车有备，男悟孝道，阖家欢洽，正宜乎父母安度暮年哉！父既逝，原思奉母倍善，岂意母又去，使男欲待补尽孝道而不可得矣。父母匆匆而去，略无留恋，是为子之悲！是为子之耻！男每念斯，辄三复流涕，痛不欲生也。

今者谒父母之墓，名为祭祀，实则忏罪也。父母在天之灵其为鉴之！呜呼！吾父死不瞑目者也。当父弥留之际，目皆闭；骤然气绝而目张，男泣而以手合之；再张，再合。后尝自为解曰：“一度不瞑目，患吾母无人托付也；再度不瞑目，忧吾弟无人扶持也。”今自反，其托词乎！将其衰病之躯置之人简屋陋之所，是遗弃也，岂曰养老？父身遭其罪，安得无怨？彼日方欲行也，或问送乎不送,男心凄恻纠结莫名。父罹痴呆症而不知其情，不则当挥涕矣乎？既入其院，长卧而致褥疮，溃烂不堪，其必痛不可忍欤？侍者不慎，拭身而受风寒，百疗不瘥，其必通体不适欤？村妇无知，食面而使噎呛，咳嗽不止，其必窒息不堪欤？父思维虽紊，感觉宁无，岂不知身之不适者？父神智纵乱，清醒间有，心必叱男大不肖乎！曰：“不孝之子！何致乃翁于此？使老身临终而备受煎熬！为父死不瞑目哉！”嗟乎!嗟乎!唐门逆子，尚何言哉！尚何言哉！惟思早诣泉壤谒我父母，陈过乞宥，跽之三昼三夜藉以忏悔。生前不得尽其孝，死后为犬为马效其劳！

    呜呼痛哉！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