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秋不寻常
(2025-11-05 15:47:12)今年夏秋不寻常|焦玉莹【荐读】
持续了好多天的雨声,时而滴答滴答,时而哗啦哗啦,把心绪扰得烦烦的,终于抑制不住冲动,想记录一下今年这不同寻常的夏秋二季。
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峻急。记得刚进入5月,太阳便已换了副狠辣的面孔,不再是春日里那种温煦的暖洋洋的照耀,而是白晃晃的,像烧熔了的铁汁,从空中成片成片地泼将下来。
田野里的土壤,不到几天工夫便招架不住,失了那滋润的可亲的褐色,渐渐地泛了白,终至龟裂开无数龟甲似的纹路,纵横交错,张着焦渴的嘴,向着苍天发出无声的呐喊。
地上的野草,也都蜷缩着身子,叶子拧成了细绺,带着一种病态的灰绿,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空气里浮动着炙人的热浪,一呼一吸之间,感觉鼻孔里都是滚烫的,带着一股子泥土被烧焦煳味。整个世界像被扣在一只巨大的、透明的琉璃罩子里,焖着,蒸着,教人透不过气来。
人们只好躲在屋里,没日没夜地开着空调。田里的庄稼却在这样的煎熬里苦苦地撑着。玉米的叶子,本应是阔大而舒展的,如今却都卷了边,枯黄了半截,像一条条打了结的绿带子,风一过,便“沙拉沙拉”地响,那声音干涩刺耳,全无往日雨打青纱的飒爽与欢快。豆秧更是可怜,矮矮地趴伏在地上,开出的几串小花,没等结成荚,便已萎谢在尘埃里。从田边地头望去,那一片片本该是绿波荡漾的原野,竟现出一种衰败的、了无生气的黄褐色来,让人忍不住摇头唏嘘。一天晚饭后,散步穿过附近的村庄,只见几个老人聚在一棵老槐树下,摇着蒲扇望着天,个个眉头锁得铁紧,浑浊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忧虑。走过他们身边时,我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唉!这天再不下雨,可就真要了命了啊……”
在最高温的7月,经常看到田间在灌溉,有勤快的还三番五次。人们这样不辞辛苦地抗旱,是希望靠人力能保住禾苗不被渴死,指不定哪天雨就下来了呢!
然而望眼欲穿等来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失望,与禾苗的日趋半死不活。旱情也导致水库水位不断下降,最后放不出水来。据说舞钢西南部的油坊山水库,因湖底干涸竟变成了游乐场。经历漫长一夏的高温折磨,人人都巴望着赶紧进入秋天,能来点雨水滋润干涸的大地和身心,能享受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按常理,秋是收获的季节,是天地间一场金黄色丰腴的梦。然而今年的秋,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更为磨人的方式到来了。
仿佛是突然之间,就在立秋前后,那天就变了脸色。太阳的威势蓦地消减了下去,躲进了层层叠叠、铅灰色的云幕后头,再也不肯露面。紧接着,那雨便来了。它不是夏日那种爽快的、倾盆而下的暴雨,来得快走得也急,而是丝丝缕缕的、绵绵密密的、无休无止的,像一张硕大无朋而湿冷的蛛网,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其中。
初时,人们还觉着欣喜,干裂的土地得到了滋润,总算能喘一口气了。可这雨,一下便是十天、半月,一个月、两个月……竟然没个停歇的意思了!舞钢的雨,下得那样有耐心,那样地任性,那样地固执。白日里,世界是灰濛濛的一片,雨脚如细密的牛毛,无声无息地织着。到了夜晚,便只听见窗外滴滴答答、永不停歇的声响,像迟缓的更漏,一滴一滴,都敲在人的心上,敲得人心里也跟着潮湿发霉。
还有那么几次,在绵长无尽的秋雨中间,仿佛上天要变换一下存在感,又隔三岔五地穿插几场中雨、大雨或暴雨,把夏天的雨全部挪到了秋天。舞钢文友、《河南思客》签约摄影家、签约作家李贵生在钢城路上抓拍的视频中,只见车辆从远处驶来都是水花飞溅,半个车轮都淹没在汤汤的水流里。那情形,谁能想到这是秋天呢?
田地变得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是深陷的、黏稠的绝望。砖铺的道路和老旧的墙根,都生出了厚厚滑滑的青苔。甚而背阴的厨房或卫生间里,都长出了斑斑驳驳的霉菌。
舞钢这里秋粮主要是玉米、花生和红薯。玉米霉变的不少,也有绝收的;花生有生芽的有烂在土里的,主要是在泥浆里不好收,有的拔出后没法脱粒晾晒,干脆撂到地里,几天后就发了芽,红薯长久泡在水里更不用提。灾情严重却也稍有收成,柏油路面上晾晒的玉米,都是在淫雨前就收获了的春玉米。夏玉米就糟糕了!它们熬过了夏天的高温干旱,最终被连阴雨淹死在了秋天。秆子大半截泡在浑浊的黄水里,那本已干枯的叶子,现在更是腐烂变黑,散发出一股股酸败的气味来。偶尔有几株还勉强立着的,顶上的棒子也耷拉着,掰开一看,籽粒干瘪,或是长满了灰突突的霉斑(俗语称“灰包”),哪里还有半点收成?
雨还在持续地下着。有农人冒雨去地里查看未收的花生,试图找出一点侥幸来。谁知一铁锹下去,带出的不是一串串饱满的、裹着泥香的果实,而是一摊摊稀烂的、带着腐臭的泥浆。他佝偻着身子,在冷雨里怔怔地站了许久,然后缓缓蹲下身,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泥水里摸索着,捞起几颗不成形的、黑烂的果壳。
他没哭也没骂,只是那么呆呆地看着,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来,和着脸上的,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了。那背影,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显得那样渺小,那样无助。“完了,全完了……”他喃喃地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盖过,那是一种希望被彻底碾碎后连悲号都发不出的声音。后来,他在外打工的儿子劝慰他:“就那一点子地,绝收就绝收了呗,就是有收成还不是个原扯原?有啥难过哩?我多加几个班不就挣出来了!”站在阳台上,望着雾锁的远山和愁惨的雨幕,我想起年轻人对土地的不屑,想起“谷贱伤农”,甚至想起了所谓的玄学——据说,这是64年来雨水最多的秋天,想必也是雨水最少的夏天吧?莫非这“乙巳”年的夏秋,乃是一种奇妙又带些残酷意味的巧合?乙木,属阴,如藤萝,如花草,其性柔韧,本是主生发的;巳火,属阳,是炽烈的太阳之火,其性炎上。这乙木逢着巳火,岂不是柔弱的草木,偏偏遇着了最酷烈的太阳?这大概便是那场旷日持久的高温干旱的命理?它榨干了草木最后一滴生机,让一切都变得焦脆而燥烈。
而火势到了极处,物极必反,那掌管雨水的“壬癸”之水便汹涌而来,以一种报复性的、更为霸道的姿态,淹没了这片土地。水火交战,先亢旱而后霪霖,天地间的阴阳,就这样失去了调和,演变成了如此惨烈的一场浩劫。这其中的玄机,是自然的律动,还是冥冥中的一种警示呢?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这个乙巳年的夏与秋,便这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记得年少时看过一个电影《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觉得很像眼下的情形:一边是白炽的、要烧熔一切的烈火,一边是阴沉的、要浸腐一切的霪雨。那田畴间欲哭无泪的农人,他们一年的收成、一家人的指望,就在这火与水的交攻里,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化为了乌有。我仿佛还能看见,在那一片泥泞的旷野上,他们默默地站成了一群失了魂的雕像,那无言的悲怆,比任何号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乙巳年的夏秋,便是一句无声的沉重的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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