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震云谈莫言说起
姬 学 友
我对莫言没有什么研究,贡献不出新的看法,按理说是不应该说三道四的。恰好几天前(10月19日晚7点)我碰上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见到了著名作家刘震云教授,并在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学术报告厅听了他一场讲座,题目是《从<我不是潘金莲>说起——与北师大学生对谈当代文学》。因为莫言获诺奖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大事,而刘震云和莫言既是朋友,又是国内知名度相当的作家,去年又同时获得茅盾文学奖,学生们自然都想听听刘震云怎么看。所以讲座一开始,刘震云就谈到了莫言。这样我就有了说话的由头:从刘震云谈莫言说起。
刘震云是这样谈到莫言的。他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许多人给我打电话,问我心情如何?我说,我的感觉是,我哥娶了个新嫂子,洞房花烛夜,你们问我的心情。你说我心情如何,我只能祝他高兴”。坦白、直率而风趣的比喻,以略带调侃的口吻说出来,出其不意,尽显幽默机智。瞬间,全场爆发出热烈的笑声、掌声,气氛极为活跃。等大家安静下来,刘震云一字一顿地说:“有人对我说,你是不是也该娶了。我说,不急。”还是那样的慢条斯理,仿佛全场的热烈气氛与他无关。然而貌似平缓的语调掩不住极富张力的内涵和意蕴,全场再次爆笑,掌声不断。刘震云此次讲座,正值莫言获诺奖之后不久,又是在人文气息十分浓郁的北师大,因此想听讲座的人很多,而报告厅仅能容二百人。尽管过道、讲台周围都坐满了人,还是有许多学生没能进来。被挡在门外的学生不甘就此回去,就大而且齐声地叫“刘震云!”喊声此起彼伏,引起哄堂大笑。刘似乎于心不忍,低声对主持人说:“要不让他们进来吧?!”话音刚落,外面再次响起“刘震云!刘震云”的喊声。刘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看来中国还是有希望的。”又跟上一句:“要是那天(指诺奖颁奖——笔者注)晚上在斯德哥尔摩喊就好了。”台下忍俊不禁,笑倒一片。眼见如此场景,坐在前排的我情绪深受感染。心想:只有最好的演讲者在最好的场合遇到最好的听众,才会这样相得益彰,相与会心。
结束了幽默爆笑的开场白之后,刘震云语转严肃。他坦言,他身边至少有十个朋友写作的水准,一点也不低于那些获得诺贝尔奖的人及作品。莫言获奖在他的意料之中,莫言是他那些朋友中极具写作爆发力、厚重感、而且能把一个人一个细节一个场景写到极致的一个。刘震云提到,自己在上海电影节上看到一个口号:“让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然后说:“我说这一定是个弱小民族发出的声音。好莱坞从来不这么说,因为它已经走向了世界。非是巴黎、纽约才是世界吗?我们村是不是世界?莫言在这个问题上有特别好的态度,他不愧是个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
限于讲座主题,刘震云有关莫言的谈话只是点到为止。但我却从他简短的谈话中读出了从容、自信和智慧,得到了丰富而深刻的启迪。这就是: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成就和整体实力不可小觑,我们不必妄自菲薄;莫言获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们同样不必大惊小怪。一言以蔽之,莫言获奖实属正常,实至名归。“实”在何处?“实”在莫言是一个有明确的创作师承和厚重的创作资源的作家,“实”在莫言是一个有坚定的文学信心和文学理念的作家。也就是说,莫言获奖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在这样一篇感想式的短文中,我无力寻找莫言的全部“实”在,只能从创作师承的角度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我寻找的依据是莫言2010年出版的《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书。翻看2006年12月孙郁和莫言关于鲁迅的近三万字的对话录,我惊讶于莫言对鲁迅的理解和崇敬,是那样的到位和虔诚:从创作到翻译,从艺术到思想,从文化到精神,这是一种全方位的理解和崇敬。这种理解和崇敬不是浮皮潦草、虚以委蛇地随便说说,而是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且一以贯之。可以说,莫言和鲁迅的亲密接触以及鲁迅对莫言的艺术渗透,这是莫言获诺奖的不可忽视的“实”在原因之一。
莫言有一段话,很能代表他对鲁迅的态度:“谈到鲁迅,只能用天才来解释。尤其是看了他的手稿之后。在如此短暂的创作生涯里,写了这么多作品,还干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莫言谈到,他童年时期就开始读鲁迅的书,第一次读鲁迅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最喜欢《故事新编》,特别是里面的《铸剑》。莫言说:“我觉得《铸剑》里面包含了现代小说的所有因素,黑色幽默、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等都有。1988年我读那个北师大与作协合办的研究生班,老师要交作业,我就写了读《铸剑》的感受,题目是《月光如水照缁衣》。《铸剑》里的黑衣人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我将其与鲁迅联系在一起,觉得那就是鲁迅精神的写照,……这篇小说太丰富了,它所包含的东西,超过了那个时代的所有小说,我认为也超过了鲁迅自己的其他小说。”此外,莫言也很佩服《故事新编》里的其他小说如《采薇》等。《故事新编》取材古代神话和历史故事,形式“油滑”而主题严肃,书写历史而关注现实。而莫言此次获奖的主要理由就是“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
莫言对鲁迅的中国文化修养更是由衷钦佩。他认为,鲁迅“是从中国文化里浸泡出来,知道中国文化的本质是什么。真正的叛徒肯定是从内部出来的。他对中国文化的批评能够一剑封喉,就在于他太了解中国文化,知道死穴、命门在何处。我们读一点四书五经,知道一点皮毛,然后就敢来指点江山、说三道四、指手画脚,那肯定说不到点子上。”
态度决定一切。莫言对鲁迅的深度接受不可避免地内化到他的许多作品里了。莫言自己说:“集中表现是《酒国》、《枯河》。小孩被打死的情节,与读鲁迅有关系。《药》与《狂人日记》对《酒国》有影响。”《酒国》是莫言长篇小说成熟的标志,莫言说,小说中“对肉孩和婴儿筵席的描写是继承了先贤鲁迅先生的批判精神,继承得好还是坏那是另外的事情,但主观上是在沿着鲁迅开辟的道路前进”。对话者孙郁老师在谈到莫言另一部小说时认为:“鲁迅写的是看客,《檀香刑》写的是刽子手,这是对鲁迅思想的一个发展。”莫言谦称:“不敢轻言发展,否则会乱箭穿心!但毫无疑问《檀香刑》在构思过程中受到了鲁迅先生的启发。鲁迅对看客心理的剖析,是一个伟大发现,揭示了人类共同的本性”。
莫言获奖后,他的老师、北师大资深教授童庆炳先生有一个观点:莫言不是照搬西方的魔幻主义,他的文学起步是写实,他的作品是对中国“五四”以来现实主义的继承和开拓。这当然是知人之论。了解一点中国现代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五四以来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开创者和奠基者就是鲁迅,这个传统以“人的文学”为旨归。具体到莫言,就是如鲁迅那样,站在人的立场上,对社会黑暗面、对社会上一切不公正现象进行非常凌厉和严肃的批判,持久而有韧性。但是,“神州”中国之所以神,就在于我们史上发生的故事和眼前经见的现实,本身就极具幽默、荒诞和魔幻色彩。所以,当别人说刘震云“幽默”时,他才会说“真正幽默的不是我,是生活本身,我不生产幽默,我只是生活的搬运工”。这样的句式同样可以套到莫言身上:真正魔幻的不是莫言,是现实本身,莫言不照搬魔幻,他只是现实的搬运工。基于这一严峻的生活和现实背后的逻辑,说莫言作品是鲁迅传统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复合体,应该是没有什么歧义的。说莫言小说里的高密东北乡,相当于鲁迅笔下的鲁镇和未庄,也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我还有一个偏见,就是习惯以国内作家(学者或艺术家)对待鲁迅的态度来判断他的高下。不管莫言曾经说过或做过什么,莫言的获奖更加强化了我的偏见:在中国,只有那些具有鲁迅式的清醒的现实主义、深刻的批判精神和广大的人文情怀的作家,才有可能获得诺奖,是不是北师大毕业倒不见得。虽然目前的诺奖获得者还仅限于北师大。
莫言获奖后,友人张龙福兄连发我两首七律志感,我也不揣浅陋,呈上两则打油诗以附骥尾。两首诗喜忧参半,但无关莫言,算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莫言获诺奖之一
诺奖一次值千金,
万般宠爱集于身。
前度无声今莫言,
争说华夏第二人。
莫言获诺奖之二
莫言得诺奖,
神州喜欲狂。
老屋朝圣地,
故里淘宝庄。
萝卜增铜色,
高粱泛金光。
乱花迷人眼,
孔方近书窗。
注:莫言获诺奖后,本人十分谦虚和低调。但一干模拟粉丝趋之若鹜到莫言老家朝圣,拨萝卜,觅高粱,意图沾光。书商两眼放光,高密摩拳擦掌,欲觅遍地商机,赚得金盆满钵。文学反倒被弃之脑后了。国人之听风是雨、功利贪欲和盲目从众心理暴露无遗。
博主的话:刚刚知道,孙郁和莫言关于鲁迅的这篇对话的整理者是我新近拜识的青年学者姜异新老师,细读一过,文字和内容均十分精彩,向姜老师致敬。这篇博文是应校报记者约请而写的,发表时有所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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