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年前的一篇博客中，曾心血来潮地将自己敬仰的现代学者排了个座次，推尊 徐复观先生位列第一。

令人惊喜的是，徐先生的全集今年由大陆的九州出版社出版了。我没有专门检查，粗略觉得那些“批共”的文字似乎并没有被删去，徐先生的文笔肝胆辉耀纸上，野性犹存。无论如何，该算是大陆出版界的一个进步了（但愿牟宗三先生《时代与感受》中的那些文章也能早日在大陆出版）。惜乎九州版装帧平平，尤其是校勘不精，经常有错字碍眼。

于是将以前没有的徐著，一一买来。但网购并不顺利，至今尚未买齐。前天收到《追怀》一书，就忍不住于车上厕上枕上读起来。今日午休前本想随手翻翻，谁一下子读到下午两点多。也就没法再睡，起来洗把脸写点感受。

徐先生论著我其实读的并不多。直到今天，认真读过也只有《中国人性论史》、《中国思想史论集》（及续篇）和《学术与政治之间》等寥寥几部，最近也才读了九周版《儒家思想与现代社会》、《论文化》中的若干篇文章，至于其学界广为推崇的《中国艺术精神》、《两汉思想史》等至今未读。但仅仅是前面几部书，已让我感觉到先生学问之正直方大，其刚烈耿直而又“即之也温”人格气象也通过掷地有声的文章扑面而来。吾生也幸，“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

《追怀》是一部纪念徐先生的文集，友人、弟子的追悼文章居多，也包括徐先生的亲人追忆文章。由于作者多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故所录文章大多深雅可读。读此类文章，深入了解徐先生的家庭生活、待人接物、政治爱恨、学界论争、师生情谊，一个峥嵘挺立的大儒形象更加丰满起来。有的文章，简直能让人泫然欲涕。读这些追忆文章，在徐先生的伟大人格照耀下，真愈发感受到自己蝇营狗苟，愈发感受到自己的庸俗琐小。这种文章，对我是一种心灵的洗涤，是一种血性的激励，让人想从平庸的生活中探出头来，看一看身外的云天。《大学》所谓“知止而后能定”，好多人都熟读能诵，但究竟“止”在何方？凡人的许多烦恼，首先是在这类问题上出现了偏差。在我看来，徐先生的“止”，是止”在了“国族无穷愿无尽，江山辽阔立多时”这句诗里，是“止”在了古今圣贤的“忧患意识”中。他的毕生奋斗与努力，都是契入时代，为民族的未来开辟一条光明的前路。《中国思想论集》在兹，《中国人性论史》在兹，《两汉思想史》在兹，考据耶，义理乎，有为者亦如是！

仅从治学的目的看，徐先生已与现代那些为了追名逐利的学霸、教授们拉开了距离。“崇圣尊儒，精诚相感，巨著自流徽，辣手文章辨义利；辟邪显正，忧患同经，谠言真警世，通身肝胆照天人。”牟宗三先生的挽联，可谓知言。

且让我抄录书中一些诗篇、挽联，再次表述一位后生的无限感念！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乃渐悟孔孟思想为中华文化命脉之所寄，今以未能赴曲阜亲谒孔陵为大恨也。（徐复观遗言）

中华片土尽含香，隔岁重来再病床。春雨阴阴膏草木，友情默默感时光。沉疴未死神医力，圣学虚悬寸管量。莫计平生伤往事，江湖烟雾好相忘。（徐复观）

大度山头，嶙峋当风立；东海路上，能毅直道行。（刘述先记）

贯精诚，争世运，嶙峋劲挺，励志一生留型则；

尊孔孟，振人文，正大方刚，抗怀千古是真儒。（刘述先）

徐子才无敌，惊人独出群。谭锋摧百代，笔阵扫千军。揅理归心性。传经厌子云。末流吾道器，于此见斯文。（鲁实先）

 
论学不尽相同。然以孔孟为国脉所系，则吾人一致信念。死生是天命，唯心血为尽而去，遂使圣贤文士多长恨：

乱世长相暌。每遇小人逞奸佞之谋，必不约而同挞伐。祸福本难言，懍弘道在人之语，毕竟无畏护义是真儒。（胡秋原）

才德早崇钦，共尊一代鸿儒，声应气求订车笠；

人琴今遽杳，长忆西窗剪烛，心伤泪涟洒黄炉。（张研田）

敢说敢为一身硬骨撑天地；

何失何得百卷遗书贯古今。（涂寿眉）

学贯东西春风拂拂三千外；

才兼文武国士栖栖一代中。（李赞铮，朱仿文）

宣公怀抱；

象山精神。（唐端正）

文星一夜掩雄光，目极东云百断肠。

早向高衢骧绝足，晚于行路惜迷阳。

狂澜待拯人终溺，国士投闲世可伤。

寥落乾坤悲后死，为谁独立问苍茫。（苏文擢）

纵横光岳降奇才，独抱儒宗并世猜。

经济文章通内翰，明夷心迹付南雷。

溟鹏振翮蜩应笑，火凤成丹羽未灰。

静对遗书吊冥漠，九原随会起沉哀。（苏文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