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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从曼谷到清迈,火车慢悠悠地蠕动着,连车外的自行车都比它快。我叹了口气,靠在车窗边,无所事事。正午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屋外四十几度的高温几乎要把人烤化,火车里却冷得像个冰窖。我把长裙裹紧,盖住冰凉的大腿,期待着这次旅途早些结束。
只身来到泰国时,我22岁。前路不明。正被校园里各种成功学的传销搞得疲惫不堪。到了那个年纪,几乎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一门心思想让你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成功近在咫尺。鸡汤式的励志书、口号在你眼前晃个不停,充斥着生活每一个角落。不管你多少次鼓起勇气应对它们,都没办法抵抗内心最真实的孤独。
你在最好的年纪啊。谁都这么说。可我丝毫感觉不到快乐和骄傲。所有人都在庆祝大学毕业,好像毕了业能做多大的事业。他们趁着夜色,举杯豪饮,而我的内心只剩下惶恐:以后的错,再也没人用年轻为你挡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相处了不到一年的男友甩手不干,理由很简单:你又不漂亮,我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从此过上了半梦半醒的日子。当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张蜡黄的脸,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沮丧和失败的气息,连自己也开始厌烦自己。
在一个星期的失眠之后,我不得不到医院去坐坐。抑郁。不算严重。要是不想服药的话,可以试试旅行和音乐。从小没什么音乐细胞的我,选择了旅行。
两个月之后,我坐在了这辆缓慢如牛的火车上。
一个下午都在昏昏欲睡中度过,夜色刚刚爬上车窗,我身边的乘客多了起来。有裹着纱丽的印度女人,眉心点着红点,旁边的丈夫眉头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孩子们都有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来自欧美的背包客,卸下肩头的旅行包,把脚搭在对面的座位上,一边嚼着薯片一边看口袋书。还有那些在本国旅行的泰国小情侣,说起话来语调抑扬顿挫,像唱歌一样。
几站停靠过后,迎面走来一个没大我几岁的男孩,背着硕大的旅行包,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我用余光偷看了他一眼,面目清秀,嘴角紧绷,黝黑的皮肤像是多年曝晒的积累。
一个下午,我们都用沉默来打发时间。他不停翻着手机,我不停盯着窗外缓慢而过的风景。暮色西垂,车窗外的荒草地被镀上一层金黄,一眼望不到边。这辆热闹而孤独的列车,像是往一个不知名的目的地行进,像是行驶在世界末日的夕阳里。每分每秒对我而言都是冰冷的。
男孩的电话响了。他犹豫了半晌才接起来,声音清脆而温柔,语气却迟缓如暮年。他讲着泰语,说着说着,眼泪就从脸颊上滑下来。放下电话,就痛哭失声。我赶忙递过去一包纸巾,他在啜泣的同时,竟然讲了一句“谢谢”。我愣了:“你不是泰国人啊?”
他叫樊可,一个新加坡裔的中国人,背包客,会讲中文、马来语、英语、泰语。在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他厌倦了让人压迫的家庭生活,也受够了任何人的羁绊,只想一个人到广大的世界中去。于是,他背上行囊,跳上西伯利亚的火车,和俄国大兵喝啤酒,到北海道看雪,在甘肃的沙漠上骑骆驼,蹲在海边捉螃蟹、生嚼海蜇,在泰姬陵旁边和一个苦行僧交谈,最终踏上了这班从曼谷到清迈的火车。
前十年辛辛苦苦赚的钱,熬着夜写下的代码,最后变成一次又一次潇洒的旅途。我想这不合我的意。因为成功学的洗脑,我无比笃信,一个成功的人应该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从摩天大楼俯瞰整个城市,拥有自己的公司和员工,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穿着西装,趾高气扬。那才是成功应该的样子,不是吗?
樊可抬头看我,正好和我困惑的眼神相对。我想我太累了。火车还在像乌龟一样缓缓爬行,在无休无止的夜色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去清迈做什么。我的生活就像一个赤裸裸的笑话,永远对自己不知所措,永远在观望他人的生活。幸福、成功、爱情、事业、乐观,所有这些词映射到我身上,都成了相反的样子。
乘务员走过来,示意我们站起来。他接着相当熟练地把座位拉直,变成一张床,然后放下车顶的帘子。那就是我今晚要睡的地方了。我躺在那张单薄而狭窄的床上,被头顶的灯晃得睁不开眼,每一次翻身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帘子那边,樊可还在翻着手机,在火车撞击铁轨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我隐约听见他不时笑、不时哭。
等我爬下床,天已经微微亮。不远的前方就是清迈城。到时,我必须和樊可告别。我看见他红肿的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然后声音沙哑地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手机里的那个男孩,就是他爱的人。他们在曼谷的月光酒吧相遇。那晚,樊可在六十几层高的楼顶,在月光笼罩的夜色里,点了一杯莫吉托。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一个人来酒吧,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想从高楼上望见整个曼谷。露天酒吧里,处处都是亲密交谈的情侣,肆意欢笑的少男少女。夏日曼谷的夜,柔软得像一块海绵,浸着水擦在人身上,凉津津。
樊可从欢笑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了那个男孩,安静地喝着酒,和他一样。他走过去。攀谈。看见他澄澈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他感觉自己原本紧绷的心一点点放松,一点点绽放,又一阵阵缩紧。他想起自己和前妻那些无所谓的争吵,那些时常扼住他喉咙的鸡毛蒜皮,还有对生活的怨恨,都随着那个男孩的几句话消融在舒缓的夜色中了。
他说了些什么呢?
我问。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坐在我面前,讲他自己,而已。他叫小凡,我给他起的名字。
有了小凡的指引,樊可的泰语突飞猛进,三五天的工夫能和当地人流利地对话。小凡带着他,到他的大学,到他打工的酒吧,到他从小到大跑过的错综复杂的街道。唯独不能让他的家人看到他,不能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美,你肯定没办法想象。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一个男孩可以给我带来这么多惊喜和快乐。
他们的确快乐。在湄南荡漾的河水里,他们乘上一艘系满彩色缎带的木船。水上的集市还没有散尽,他们迎着灿烂的骄阳在小舟中间穿梭。两岸的人家古老而幽静,时不时有孩童跑出来朝他们挥手。热带的水鸟在船头悠然而立。他们在炽热的风中唱着歌,那些他不懂得含义,却使他异常快乐的歌。那种滋味,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沉默太久,以至于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夜色降临,他们在街头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在卖青芒果的货摊前,在随处可见的国王的画像旁边,分享各自的故事。他们自由自在,没有课业,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他们只是他们自己,此刻的自己,永恒的自己,没有任何附带品,没有怀念和忧心。
樊可最终还是走了。他和朋友约定在下一个地点,却没料到小凡始料未及地出现。他不得不移步向前,只能劝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次偶然,时间一过,就消逝得无踪无影。他又不得不回家,面对年迈父母的叨念,面对感情在他心头留下的旧疤痕,面对循规蹈矩的寂静日子。
他哭了起来,悲痛万分,难以抑制。害得我眼泪也扑簌簌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我说你别哭了,与其哭,不如回去,和他表明心迹。你们不是相爱吗?
半晌,他终于平静下来。他说,你知道吗?有些人只能遇见,不能相爱,一旦爱上,又分开,余下的每一天,都是在等待和他重逢。
车窗外晨阳耀眼,从地面上蒸腾起来的热气刹那间将人团团包围。樊可整理好行囊,挎在肩膀上。他对着太阳眨眨眼,朝我羞涩地笑了笑,消失在人群中。
我们不都是这样在世界中间匆匆行走的人吗?我们期待遇见、恐惧离别,期待爱情、害怕背叛,期待五光十色的风景、担心囚于自我狭小的内心。
樊可和小凡,我和樊可,我和他,他和她。我们和幸福,和苦难,和快乐,和抑郁,原本只是毫无目的地游荡于世,而后遇见了,然后离开了。如同一块石子在湖心留下的水纹,荡一荡,就无踪无影。但那些水纹,依然存在过啊。
我们就这么匆匆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步履如风。
畅小呆,90后写作者。
长篇小说《困兽手记:在柠檬与灯塔之间》(2016年6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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