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好！芭比女孩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夏飞心底蔓延着，它就像橄榄一样青涩、粗粝，又像猕猴桃一样毛茸茸的，稍有不慎，就带来止不住的痒。

 

1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夏飞刚刚睡着，梦里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海上漂着，天空晴朗，微风徐徐，波浪一层层地涌上来，风景美得不像话。夏飞一直盯着海上的黑色物体看，待靠近了，才发现是一个黑色的尼龙背包，他忍不住把那个背包从水里捞了出来，左顾右盼，这才发现海滩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犹豫了半天，他打开了那个背包，却发现里面装着一颗炸弹模样的东西，夏飞愣了一下，正紧张着，忽然炸弹就响了：“您有新电话，快接电话吧！”

于是，夏飞的意识就被吓成了一堆碎片，半天才重新聚集在一起，他惊魂未定地呼出一口气，才拿起手机道：“喂？”

电话是叶伟豪打过来的，他焦急地问：“你怎么还没到？”

“到哪儿啊？”夏飞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才发现早上九点钟还不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天到了，他最近总是觉得累，往常起床后至少要打一个小时的篮球，回家还能顺便帮父母做个早饭，但最近都是才玩十分钟就累得不行了，又只好回家闷头大睡。难道我老了吗？他纳闷地想。

叶伟豪在电话那头大叫：“吴唔的婚礼啊！”

一句话，就把夏飞吓醒了，他说：“谁的婚礼？”

“吴唔！你的编辑吴唔！”

夏飞呆在那里，吴唔要结婚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通知他？

叶伟豪见夏飞没有反应，也跟着静了一秒，接着才问：“你的意思是，她没有邀请你？”

夏飞能想得到叶伟豪瞪大眼睛的表情，顿时沉默了起来。对，他不知道吴唔要结婚了，没有人告诉他吴唔要结婚了，也没有人告诉他吴唔的婚礼是在今天举行！

“之前你说你失宠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她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你！”叶伟豪似乎比他还要惊讶的样子，叹了口气才说，“你快点儿来吧，找个熟人带你进去，再怎么说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你不来也说不过去。”

“你不能带我进去吗？”夏飞问。

叶伟豪带着歉意地说：“一张请柬只能带一个客人，我已经带了别人。”

他带的人应该是龚艾吉吧？

夏飞迟疑了一下问：“我进不去婚礼现场怎么办？”

“那……”叶伟豪也犹豫了，说，“你要不然先给吴唔打个电话问问？”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挂了叶伟豪电话他在通讯录里搜索着吴唔的号码，姓吴，注定要排在最后几位，他翻了半天才翻到那个名字，却始终没勇气打过去。

也不能怪她没有通知自己，自从夏飞放弃出版那本以宫舒悦为原型的书之后，他就一直欠吴唔一本书稿，他原本想着胡乱写一本交差的，谁知道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忽然之间，写小说这个技能就从夏飞身上消失了——别说小说，他连篇像样的作文都写不出来，期末语文考试，他的作文破天荒地拿了史上最低分，连老师都诧异地问：“考试的时候，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写出这样一篇东西？”

夏飞唯唯诺诺，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幸好他一贯成绩好，即便是考砸了大家也都觉得是他发挥失误，谁也没有苛责过他。可是夏飞自己心里却清楚，他就是写不出来了，什么叙述描写虚构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地都不见了。为了证明这只是个错觉，他特意买了一个本子强迫自己每天写篇日记，只可惜，暑假都开始一周了，那个本子上还是只写着“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几个字。

叶伟豪则恰好相反，很快就写完了那本为了给龚艾吉凑钱治疗的言情小说，由于拖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夏飞的书稿，吴唔只好将那本书先出版了。那之后叶伟豪又灵感大发地写了一本推理小说，吴唔唯恐再单独出书会让人觉得“校草时代”解散了，于是每天打电话追问夏飞要书稿，夏飞被搞得心烦意乱，只好屏蔽了她的手机号码。现在再打开看的时候，才发现她在两周以前发过好几条短信给他，上面写着：接电话！我有要紧事找你！

那个“要紧事”就是指她要结婚的事情吧？天知道夏飞根本没有看到那几条短信。

想到这里，夏飞内疚起来，主动打了电话给吴唔，还未想好怎么说，那边却迅速接起了，吴唔讽刺地说：“呦，居然主动打电话给我？”

夏飞尴尬地说：“那个……听说你今天结婚？”

“不是功课很忙吗？居然连这种八卦都听说了，看样子还是不够忙啊！”

“呃……我错了，我现在去婚礼现场能进去吗？”

“有书稿吗？有就能！”

“没……”

“那就不能！”吴唔一如既往的果断，说完就挂了电话。夏飞对着手机喂了半天，才怅然若失地放下手机。

他知道自从自己拖欠了那本书之后就开始“失宠”了，但又怎能想到如今彻底被吴唔打进了冷宫呢？连婚礼都不想邀请他参加，看来吴唔真的是开始讨厌自己了……

想到这里，夏飞忽然难过起来。已经认识三年了，因为没有书稿连婚礼都不让参加，难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这么冷漠了吗？

这时候，夏飞的手机却再次响了起来，看到是叶伟豪打过来的，他才按了接通按钮，谁知道那边却传来一阵大笑声，叶伟豪癫狂地说：“哈哈哈，你居然真的信了！你真的不打算来了吗？”

夏飞却无奈地说：“她不让我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叶伟豪却笑得更大声了，他说：“她是骗你的，她故意让我瞒着你，就是为了惩罚你屏蔽她的电话！你快点儿来吧！”

夏飞震惊地问：“真的？”

吴唔的声音这才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道：“当然是真的！”

夏飞挂掉电话跳起来洗脸刷牙。早就听说吴唔催稿的手段有别于他人，夏飞之前没遇到过，还以为吴唔是偏心于自己，但没想到连婚礼这种事都能当催稿理由，夏飞这才彻底拜服了。

他匆匆在衣柜里翻找着衣服，只可惜除了T恤和运动服之外里面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时候夏飞突然想到苏子兮曾经说过，“不知道穿什么的时候，穿一件白衬衫总是没错的”，于是，他连忙从抽屉底层抓起一件白衬衫，换上就往外跑。

 

2

而婚礼现场早已热闹非凡，夏飞赶到之后才发现客人都到齐了，除了出版界的同事之外，还有很多吴唔一手捧红的作家在场。蓝时文化的一个编辑特意在酒店门口等着夏飞，一看到他就笑眯眯地说：“等你好久了！”

“不好意思啊，路上堵车！”夏飞问，“叶伟豪呢？”

“在化妆间，来，我带你去。”

那是一间很豪华的酒店，大堂里富丽堂皇，走廊里布满了鲜花和气球，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美得令人惊叹。夏飞一直以为吴唔只是个普通的编辑，这时候才发现她奢华得不得了。

那位编辑看到夏飞的表情，才解释说：“是宫总出的钱，宫总说了，得让我们吴主任风风光光地嫁了，谁知道吴主任还烦得不得了呢！”

“为什么烦？”

这时候那位编辑推开了面前的一扇门，夏飞总算明白吴唔为什么不高兴了。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一只手递给化妆师涂指甲油，一只手还拿着一叠厚厚的打印稿，嘴里叼着一支铅笔，不满地说：“让他回去重新写，这改得还不如第一版呢！”

一抬头，看到夏飞，她又皱眉道：“你的衣服怎么这么皱？化妆师呢？快想办法给他熨一熨，免得别人说我亏待手下的作家，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

夏飞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伟豪用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才笑嘻嘻地说：“看傻了吧？”

他的确是看傻了。

自从认识吴唔以来，她在夏飞的心目中一直是不修边幅的样子，总是穿着宽松的衬衫和牛仔裤，头发胡乱地绾在后面，似乎连头发都懒得梳。如今她换上了婚纱，夏飞才发现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款式很简洁的婚纱，领口缀着一片白色的小花，衬得她娇俏极了。夏飞发现摘掉了眼镜的吴唔脸部线条相当柔和，鼻梁也很挺。化妆师给她化了很隆重的眼妆，眼眶周围不知道涂了什么颜色的眼影，一动，就亮晶晶的。脚上则是一双金色的红底婚鞋，虽然她照例桥着二郎腿，可是以前看上去是懒散，如今却高贵如女皇一般霸气。

这位女皇却非常不耐烦的样子，冲化妆师嚷嚷：“别弄我的头发了，就这样吧，搞这么多啫喱我回去还得洗半天！”

别的新娘子结婚都兴奋得不得了，吴唔却恰好相反，不停地抱怨：“好端端地花这么多钱干什么？难得周末我还想在家里睡个懒觉呢，这下倒好，非得在舞台上站一整天！这双高跟鞋能不能换掉啊？我脚疼！”

夏飞失神地说：“你好漂亮！”

一句话，房间里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有人打趣说：“这个傻小子是没见过新娘子吗？”

夏飞这才抓了抓头发，不太好意思承认。他的确是没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亲戚结婚的时候他年纪都很小，全然忘记了发生了什么。等到他大一点儿的时候，周围又没有人结婚了。

吴唔的情绪却跟着缓和了，她深深叹了口气，才说：“唉，我就是不想乱糟糟地过完今天……”

叶伟豪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紧张，反正一辈子就这么一天。”

吴唔却道：“谁能保证呢？”

一时间大家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夏飞走过去冲动地说：“他要是对你不好你打电话给我！我帮你去揍他！”

话音刚落，吴唔就又恢复了本色，嘲讽地说：“哎哟，还帮我报仇呢！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现在倒是敢拍着胸脯说大话了！”

众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正闹着，忽然有人敲了敲门，道：“快开始了！”

吴唔这才扶着夏飞站起来，扭捏地穿上高跟鞋，温和地说：“你去大堂吧。”

“我的书……”

“得了吧，再过一个月你就升高三了，谁敢催祖国的栋梁写小说？你就老老实实记着你欠我的吧，等你上大学了我再虐你也不迟！”

话虽如此，夏飞却还是感动了，他庄重地说：“新婚快乐！”

吴唔羞涩地笑了一下，才说：“谢谢。”

 

3

婚礼，不外是一堆人凑在一起吃吃喝喝，热热闹闹地过一天。有人享受这种愉快的氛围，有的人却如坐针毡。等落座了夏飞才发现吴唔为什么不想举办婚礼了，主持人在台上讲了半天，跟开大会似的，又是声明婚姻的意义，又是感慨生命的无常。等了好半天新郎和新娘才姗姗出来，《婚礼奏鸣曲》响起，大家都站起来热烈地鼓掌。那位新郎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又儒雅，的确跟吴唔很配的样子。叶伟豪小声说：“他们俩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夏飞问：“你怎么知道？”

“吴姐跟我说的！”叶伟豪兴致勃勃，道，“吴姐出差，在飞机上还在看书稿，那个男的问她是不是作家，她说不是，说她是作家杀手，那个男的就开始追问她要电话号码了。”

夏飞忍俊不禁，还真是适合吴唔的桥段。

但下一秒他又伤感起来，这种事情叶伟豪知道，他却不知道。他们两个吴唔一向偏心夏飞，然而如今叶伟豪才是她的心头好。

也难怪，他那本推理小说才出版不到一个月，就已经登上了畅销榜，换了任何编辑恐怕都高兴得不得了。以前他们俩那个“畅销书作家”的头衔多少有点儿夸张，现在叶伟豪却是名副其实的畅销书作家了，他倒是一点儿也没骄傲的样子，照例一脸兴奋地盯着舞台，像个孩子一样。这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帅了，个子长高了一些，肌肉也更结实了，以往圆润的脸部线条也变得锋利了起来，颇有一点儿男人的味道了。

正在琢磨着，夏飞忽然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看，他抬起头，才发现叶伟豪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儿，她最多不超过十三岁，却漂亮得令人震惊，一张雪白的小脸，大眼睛清澈闪烁，睫毛又长又密，看起来像洋娃娃一般。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头浅棕色的长卷发，发丝如梦如幻，像假的一样。

“这位是……”

叶伟豪这才介绍说：“这就是我今天的女伴啊！她是我爸客户的女儿，华裔，暑假回国来探亲，暂时住在我家。”

那女孩儿立即娇俏又兴奋地微笑道：“我叫姜白蔻，我是你的粉丝！”

她的中文有一点点生硬，可是由她念出来，却稚嫩得可爱。

“她听说你要来，就非要跟着我一起来。”叶伟豪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转过头问，“你要不要跟我换个位置，好跟你的夏飞哥哥坐在一起？”

姜白蔻的眼睛立即就亮了起来，小声问：“可以吗？”

“没问题！”

夏飞却被震撼到了，一想到自己能有一个这样漂亮的粉丝，简直是他三生有幸。姜白蔻有些羞涩地在夏飞旁边坐了下来，夏飞这才看清了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如宝石一般，他小声问：“你是混血儿？”

姜白蔻害羞地眨着眼睛道：“我爷爷是德国人，我很喜欢你的小说。”

“美国也有卖我的书吗？”

她犹豫地说：“没有，我在网上下载的盗版。”

一般作家听到“盗版”两个字恐怕早就翻脸了，可是夏飞看到她那张俊俏的小脸，忍不住说：“回头我送你一本好了。”

谁知道她却兴奋得几乎快要跳起来了，问：“真的吗？”

说来奇怪，夏飞也不是没见过自己的读者，其中不乏非常漂亮的，可是姜白蔻却跟她们都不太一样，是因为她不在国内长大吗？还是因为酒店的灯光太隆重，照得她像天使一般？

夏飞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才开心地说：“你真好！”

被一个顶级小美女这样夸，夏飞简直飘飘然了。

这时候，台上主持人正在追问这对新人相识的细节，吴唔终于不耐烦了，抢过话筒说：“算了，就这样吧，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别的就先不聊了。服务员，上菜！”

说完，她丢下话筒就走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向来不拘一格的作家带头鼓起掌来，只有宫墨明尴尬了一阵，才跑上台主持大局。这个人，有时候说他土别人会觉得刻薄，可是他偏偏就擅长出洋相，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蓝时公司的创办历史，公司里那些员工也都尴尬地听着，其他人却不肯捧场，早就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了。

于是一场婚礼就变成了闹剧，新娘就这么不见了，新郎在最前排的家属区坐下来陪长辈聊天，宫舒悦则趁机换到了夏飞他们这一桌，看到姜白蔻，连她也愣了一下，问：“这是谁？”

“叶伟豪的朋友。”夏飞简单地介绍说。

姜白蔻朝宫舒悦笑了一下，宫舒悦瞪了她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的样子，转过头问夏飞：“你暑假怎么安排？我要去拍戏啦！”

“拍戏？”

“是呀，最近根据小说改编影视剧不是比较火吗？我爸就开了一家小型影视公司，暑假要开拍一部小成本的网络剧，我决定去凑个热闹，客串个角色！”

听到这句话，夏飞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他跟宫舒悦已经变成了“朋友”，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开始“喜欢”宫舒悦了。他们和好的那个寒假，夏飞几乎快被她折腾成神经病，每天不是陪宫舒悦逛街就是陪宫舒悦看电影，她似乎精力无限的样子，总是能找到事情做。只是单纯地陪着她倒也算了，关键是宫舒悦的脾气一如往常，总是莫名其妙地跟人吵架，于是那个寒假，夏飞就是在道歉中度过的，又是跟插队的人说自己的妹妹脾气不好，又是私底下跟凶悍的服务生解释她脑子有点儿问题……当然了，宫舒悦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可是跟所有事情都“正确”的人一起，也是很累的。

一想到他总算能度过一个轻松的暑假，夏飞是高兴的。

但谁又能想到，走了一个小怪物，他又迎来了一个小魔女呢？

 

4

婚礼直到下午才散场，吴唔回去换了件衣服就又跑出来了，穿婚纱的她固然漂亮，但始终还是太紧张了，换上了便服则不然，不再引人注目，却轻松地控制了全场的氛围。新人的亲戚很早就离场了，到最后剩下的都是业内人士，吴唔简直把婚礼变成了出版大会似的，又是跟业内人士探讨出版方向，又是跟作家商议工作计划。

这种场合，夏飞也不免要应酬一下。虽说文人相轻，但表面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好几个年轻作者都走过来跟夏飞说：“陈小露那本书写得不错啊，为什么不出版？”

夏飞看一眼角落里的宫舒悦，只能胡乱找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几个前辈也都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中学毕业后继续写作。夏飞一味恭敬地道谢，虽说没有新书，但看到有这么多人认识自己，他还是有些得意的。

然而再一抬头看叶伟豪，那份得意顿时就消失得毫无踪迹了。夏飞虽然没有问过叶伟豪的书的具体销量，但光是看在场的客人们跟他谈话的表情，就知道一定非同凡响。与夏飞相反，他不是被同行围着，而是在跟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聊天。夏飞正纳闷，宫舒悦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说：“那几个人是电视台的，叶伟豪的小说要被改编成电视剧了！”

夏飞怔了一下，说：“他的小说不是还没写完吗？我听他说一共要出五本来着。”

“所以才要先拿下版权啊，不然等写完之后抢都抢不到了！”宫舒悦仿佛知道得一清二楚似的，道，“好几家电视台都想拿下他那套书的版权，我爸爸本来也想拿下来的，不过他的公司刚开业，觉得不一定能拍好，与其拍得乱糟糟的，还不如让给别人呢……”

宫舒悦絮絮叨叨地说着，夏飞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心里有一种涩涩的东西划过，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有一点儿不舒服。

谁能想到叶伟豪的写作事业会这么一帆风顺呢？如果一年以前有人告诉夏飞叶伟豪会成为一位畅销书作家，别说是夏飞，就连叶伟豪自己都会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如今他却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作家，有销量，有口碑，有知名度，并且那么年轻，自己却……

他趁宫舒悦不注意的时候避开了人群，在角落里静静地坐着。然后他就发现，除了几位已经功成名就的老作家之外，其他人也都像他一样远远地避开叶伟豪。先前那几个一脸热切地跟夏飞打招呼的作家此刻正凑在一起望着叶伟豪的方向窃窃私语，叶伟豪一转身，他们却立即散开了，像是没看到他似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把夏飞当成了跟自己平级的作家，却把叶伟豪当成了另外一种作家。

而此情此景，另外一种作家，也就意味着成功的作家。

想到这里，夏飞忍不住低下头，余光瞥了一下，才发现姜白蔻就坐在自己旁边，也不知道她来自己身边多久，又看了自己多久，她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夏飞。

看到她那头金棕色的长发，夏飞忍不住笑了，问：“你几岁啦？”

“十三岁。”她回答，“你呢？”

“你不是我的读者吗？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年龄？”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好像没有想过要查你的年龄，但看到你又觉得你比我想象中年轻。”

夏飞笑了起来，她一举一动都像动画片似的，带着不同于常人的天真和唯美，夏飞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女孩子，又问：“你是新移民吗？”

“不是，我太爷爷是清朝末年过去的。”

“哇！”夏飞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清朝！”

“是呀！”姜白蔻戴着一双白手套，扯了扯有些皱的裙子，才说，“爷爷说太爷爷是来工作的，然后打仗了，回不去了，就留下来了。”

夏飞在脑子里回忆了半天历史课本，问：“鸦片战争？”

姜白蔻想了半天，才说：“辛壳？”

夏飞大笑起来，道：“辛亥（hai）！”

姜白蔻便跟着他读：“亥！”

夏飞简直想要捏她的脸蛋，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呢？

这时候，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你们两个倒是很有共同话题啊！”

夏飞抬头，对叶伟豪笑了一下，说：“她真可爱！”

叶伟豪却撇了撇嘴巴，道：“你可别被她骗了。”

“骗？”夏飞转过头去，看到姜白蔻正娇羞地笑着，一副被拆穿了的样子，说：“我才没有骗人呢！”

谁知道叶伟豪毫不客气地拉了拉她的头发道：“你少来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夏飞一头雾水：“装什么？”

叶伟豪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算了，没什么的。你什么时候走？”

“等一下再说，你呢？”

“我可能得多留一会儿，好多事情要谈。”

他刻意说得模糊，夏飞却知道，今天他才是会场上的明星。一对同时出道的作家组合，如今地位却千差万别，夏飞不是不感慨的，但还是大方地祝福道：“这是好事，多赚一点儿钱，到了美国过得也舒服一点儿。”

他知道叶伟豪从小就想去美国留学，如今快高三了，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果然，一听到这个话题叶伟豪就兴奋起来，他说：“哪有那么容易，还得考英文，你也知道我的英文水平。”

“也不算太差啦，努力努力还是能赶上来的。”夏飞安慰道。

这时，忽然有人走过来小声对叶伟豪说：“皇冠影视公司的人想要跟你聊聊。”

听到这话，夏飞顿时怔住。皇冠影视公司是国内最好的影视公司之一，今年暑假仅上映的电影就有三部是皇冠公司拍摄的，其中两部票房过了十亿，这家公司旗下的艺人数百个，一线导演数十个……

这也就是说，叶伟豪的书将有可能改编成电影了，还是大明星、大制作的大电影。

如果说刚才得知叶伟豪的小说要被改编成电视剧，夏飞还只是有点儿诧异的话，那么此刻，他内心的感受就是彻头彻尾的震撼。他呆了很久才忍不住站起来道：“我得走了。”

姜白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刚走出去没几步，一个女孩子就拦住他说：“欧阳夏飞？我有事情想跟你谈谈……”

夏飞却道：“我现在没心情，晚点儿再说。”

他几乎是头也不抬地推开那个女生，快速地走出酒店，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5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夏飞心底蔓延着，它就像橄榄一样青涩、粗粝，又像猕猴桃一样毛茸茸的，稍有不慎，就带来止不住的痒。

夏飞并不介意叶伟豪的书卖得那么好，他看过那本书，的确是一本很好看的小说，叶伟豪的文笔不够优美，他就干脆不在文笔上下功夫，非常直白地讲着故事，没有华丽的描写，也没有精巧的比喻，用简单的句子，却讲述了一个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故事。

奇妙的是，他那种直白的叙述风格反而让小说耳目一新，尤其是情节紧张的时候，那些叙述生硬又冷冰冰，像是一直偷窥着主角似的，令读者连呼吸都变轻了一般。

夏飞介意的是，叶伟豪为什么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过这件事？是怕自己嫉妒吗？还是别的什么？他们不是好朋友吗？这么大的消息，明明应该第一时间跟自己说才对啊！

影视公司的那几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知道叶伟豪在，才特意来到这里，看他们打招呼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跟叶伟豪早就认识了。

夏飞就这样边走边思索着。夏日炎炎，他又穿着长袖衬衫，没过多久就出了一身汗。正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的时候，才发现姜白蔻正跟在自己身后，奶茶店的玻璃门倒映出她浅色的头发和裙子，一瞬间就变成了水粉画。她穿着粉红色的礼服裙，白手套，白袜子，走在路上太引人注目，有好几个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夏飞问：“你怎么来了？”

姜白蔻说：“我觉得你不高兴。”

被她戳中了心事，夏飞顿时有些尴尬，道：“我没有不高兴。”

姜白蔻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请我吃一根冰棍吗？”

夏飞哑然失笑，道：“来吧！”

两个人推门进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夏飞的错觉，奶茶店仿佛瞬间安静了一秒。店里的客人都呆呆地看着姜白蔻，似乎想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似的。姜白蔻有些羞涩地站在夏飞身后，夏飞终于还是笑了，拉住她的手道：“你想吃什么？”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对着招牌研究了半天，才说：“草莓蛋卷冰淇淋。”

夏飞点了两个，才跟姜白蔻在小桌子上坐了下来。先前他以为姜白蔻是被酒店的暖光灯照得十分漂亮，如今在阳光下，才发现酒店灯光完全隐藏了她的灵动，她的皮肤比在酒店时更白，眼睛也更蓝一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几乎跟芭比娃娃一模一样。有几个女生一直盯着她看，犹豫了半天才走过来问：“你是戴了美瞳吗？”

夏飞主动说：“她是混血儿，眼睛天生就是这个颜色。”

谁知道那几个女生却更兴奋了，尖叫道：“天哪！混血儿！那头发也是天生的吗？”

一看这阵势，夏飞就知道，别想在这里安静地吃东西了，他无可奈何地拉着姜白蔻走出去，边咬着冰淇淋边说：“你在美国的时候也有这么多人盯着你看吗？”

她摇了摇头，道：“我在学校里不算特别好看的。”

“那就是也很好看的意思咯？”

姜白蔻想了一会儿，才说：“应该还不错？”

这句话要是换个人说就显得自大了，可是她说出来却令夏飞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终于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道：“的确不错。”

姜白蔻这才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问：“你为什么不写书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夏飞不忍心撒谎，他说：“我写不出来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就是没什么才华吧。”他苦恼地说。

姜白蔻却道：“可是你写过两本那么好看的书，就表示你还是有才华的吧？”

“咦？两本你都看过吗？”

“对呀，陈小露的那本不是在网上连载了吗？我都看了，我也知道刚才那个姐姐就是陈小露。”

夏飞再次笑了起来，道：“你可千万别当着她的面这样说，不然她说不定会打你的！”

谁知道姜白蔻却说：“她暑假不在这里，不会知道的。”

“你倒是很机灵啊！”

姜白蔻只是笑笑，才说：“毛姆说，青春期的人们总是有无限的创造力，那种创造力虽然稚嫩，却十分旺盛，一旦失去了那种创造力，很多人就会觉得自己不会写作了，但只要通过训练，还可以再获得的。”

夏飞愣了一下，问：“你知道毛姆？”

“我们语文课要学的。”姜白蔻唉声叹气地说，“唉，看得累死我了。我有时候不想做功课，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但等我认真思考的时候，就又觉得功课很简单了。”

听到他这样安慰自己，夏飞简直啼笑皆非。但他的心情的确变好了，他说：“我也不觉得自己会一直写不出来，不过现在也不必担心这件事，我还年轻。”

姜白蔻瞪了他半天，才一本正经地说：“十八岁已经很老了！”

夏飞险些被这句话呛到，咳了半天，才无奈地说：“好吧，很老了！年轻人，我得送你回酒店了！”

“因为我说你很老吗？”

“因为叶伟豪要是发现你不在，会担心的！”夏飞报复似的说，“没错，我们老年人就是这么烦人！”

 

6

回到酒店的时候，叶伟豪果然正在焦急地找着姜白蔻，看到夏飞领她进来，他才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她跑丢了，吓死我了！”

“我们出去吃了个冰淇淋而已。”夏飞把姜白蔻交给他，他叹了口气，才说，“自从她来到我们家，我现在过得跟个保姆似的，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她已经不算很麻烦的小孩儿了。”夏飞温和地说，然后才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的书要被拍成电影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叶伟豪的声音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说，“老实说，我都不敢想这件事情能这么顺利，简直像做梦一样，我又不是一个成熟的作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谈，又谈些什么。版权的事我什么都不懂，吴姐又忙着结婚，我也不敢打扰她，结果见了几次面，每次都是瞎聊一通，也没聊出什么结果。唉，哪知道当个作家会这么麻烦……”

他倒是真的很忐忑，与平时那个活泼开朗的他不同，此刻他一点儿自信都没有，眉毛紧皱，肩膀也耷拉了下来。看到叶伟豪这样，夏飞才发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叶伟豪患得患失地在面对成名这件事，其间会充斥着自我怀疑与挣扎，而作为他的好朋友，夏飞连问都没有问过，竟然还因为他是故意瞒着自己而生气！

想到这里，夏飞顿时内疚了起来，他拍了拍叶伟豪的肩膀，才说：“总会好起来的，再说，还有蓝时公司的人帮你，没问题的！”

叶伟豪投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才说：“我得走了，姜白蔻要回去看动画片，看不到就不肯好好睡觉，唉，再联系吧！”

他几乎是疲倦地拖着姜白蔻往外走，姜白蔻冲夏飞挥了挥手，两个人便一起走出了酒店。

而大堂内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夏飞搜了一圈，才看到吴唔正坐在一张沙发上继续看打印稿，她的老公则在一旁跟几个客人聊着天，好像是被灌醉了的样子，表情有些迷离。

夏飞忍不住走到吴唔旁边坐下，才说：“你还真是个工作狂！”

“没办法，有一本书等着下厂，我又要去度蜜月，到时候根本没时间看。”

“去哪里度蜜月？”

“还没商量好呢，宫总只肯放我一周的假，连远一点儿的地方都去不了，让我选的话我宁愿宅在家里看电视。”吴唔有些沮丧地扔掉手里的笔，看了看夏飞，问，“你还好吗？”

听到她这样问，夏飞的鼻子竟然酸了一下，他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休息一下就好了，你毕竟是学生，经历有限，暂时写不出来东西也是很正常的，反正马上也高三了，好好备考吧，考一个好一点儿的大学，到时候一走进大学校园，灵感就哗啦啦地来了。不骗你，大学四年的经历，足够一个作家写半辈子了。”

吴唔真诚地看着夏飞，夏飞却觉得难过，他什么都不用说，她却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这就表示，人人都知道他写不出来小说这件事了。除了吴唔之外又有多少人看出来了但没有说破呢？也只有她会跟自己说这些话了，而他却从未想过跟她倾诉，甚至连她的电话都不肯接。

“我会努力的。”夏飞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吴唔却笑了，道：“写作这件事，努力是没用的，很多人都觉得写作是天赋，可是我觉得，有时候写作更像诅咒，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的话，大可以平平凡凡地过一生，但如果有的话，那么它就会像一把刀，一辈子悬在头上，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想，都会念叨。然而大部分人的才华都只有那么一点点，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把写作当成事业，比如我，写了半辈子，想了半辈子，但到头来也只是个编辑而已。”

“你是王牌编辑啊，”夏飞道，“如果没有你，那些有才华的作家也早就被埋没了。”

听到这句话，吴唔温和地拍了拍夏飞的脑袋，说：“还是把你的甜言蜜语留给将来的女朋友说吧，我现在可是已婚妇女了！”

夏飞笑了起来，笑够了，才再次说：“好好度蜜月，祝你们白头偕老。”

吴唔也不客气地回敬：“好好过暑假，祝你著作等身。”

夏飞站起来告辞，吴唔欣慰地望着他离去，过了好久，才又低头看起稿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