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瓯北诗话》(一)
(2022-03-19 14:17:18)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云: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 论诗而及事;论诗而及辞。...... 江河始于滥觞,后世诗话家言,虽曰本于钟嵘,要其流别滋繁,不可一端尽矣。
唐朝诗歌盛极一时,少有诗话。司空图在唐末不以诗名,然其《诗品》二十四则,深得诗家三味。(尤侗《艮斋续说》)诗话之风,始于欧阳修《六一诗话》。有宋一代,诗社多达三百,诗话计有一百三十九部,(郭绍虞《宋诗话考》)可谓盛矣!据《中国丛书综录》著录,诗话以及诗话续,元(十七部)、明(四十八部)、清(五十四部)。然而,写诗话者,大多陈义甚高,赋诗不过尔尔。
梁启超论及清代文学,“以言夫诗,真可谓衰落已极。吴伟业之靡曼,王士祯之脆薄,号为开国宗匠。乾隆全盛时,所谓袁(枚)、蒋(士铨)、赵(翼)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迩。”(《清代学术概论》第三十一节)
在第二十六节,梁启超亦自知其短,“学问欲”极炽,然“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设先生重读三大家之作,恐另有说法。常言道:知人论世,士君子之责。若逞一己笔舌,轻议古人,则谬之甚者也。
赵翼(1727-1814),号瓯北,精于史学考据,兼擅诗名,自言“余十余岁,颇能作时文,如明隆、万间短篇,一日可得四、五首。先府君子容公观其文义,谓他日不患不文,而经书尚未尽读,遂不令复作,专以读经为业。十四岁始发笔为之,辄有发挥处。十五岁,先府君见背。余童騃,专弄笔墨作诗、古文、词、赋、四六之类,沾沾自喜,而举业遂废。”(《檐曝杂记》卷二)
《瓯北诗话》序曰“少日阅唐、宋以来诸家诗,不终卷,而己之踩死涌出,遂不能息心凝虑;究极本领;不过如是之选家,略得大概而已。晚年无事,取诸家全集,再三展玩,始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觉向之所见,犹仅十之二三也。”
卷一 李青莲诗
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而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 而无意义,唯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昌黎之 “巨刃摩天扬”,“乾坤摆雷硠”等句,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状,人皆见之 。青莲则不然。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上云乐》“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 “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其他刻露处,如 “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新平少年》 “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树中草》 “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拟古》 “罗帏舒捲,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莫捲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白头吟》皆人所百思不到,而入青莲手,一若未经构思者。后人从此等此悟入,可得其真矣。
青莲工于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五首。有借旧题以写己怀述时事者。如《将进酒》之与岑夫子、丹丘生共饮。《门有车马客行》有云: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 《梁甫吟》专咏吕尚、郦生,以见士未遇时为人所轻,及成功而后见。《天马歌》以马喻己之未遇,冀人荐达。此借旧题以自写己怀者也。《猛虎行》全叙安禄山之乱,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等句。此借旧 题以写时事者也。其他则皆题中应有之义,而别出机杼,以肆其才。乃说诗者必曲为附会,谓某诗以某事而作,某诗以某人而作。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为耶?无所为,则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云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于故相房琯,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当天宝之初,中外晏安,臣僚贴服,岂有所顾虑!青莲《答杜秀才》有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屣迎。”,则章仇并能下士者,更无从致讥。至严武先后镇蜀,在肃、代两朝 ,而青莲天宝初入都,即以此诗受贺知章之赏识,其事在严武帅蜀前且二十年,其为附会,更不待辨。又如《胡无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敌可摧”之句,适与禄山被杀之谶相符,说者又谓此诗予决禄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验之法,岂专指禄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骑窥边,汉兵杀敌之事,初不涉渔阳一语也。即此二首观之,可破穿凿之论矣。
青莲诗文最多,自李阳冰作序时,已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云。故集中转有赝作,为后人搀入者。黄山谷云:“《长干行》二首,妾发初覆额,太白自作也;忆妾深闺里,李益尚书作也。太白如富贵人,终不作寒乞语, 他人则自露小家气象耳。”又集中《去妇词》一首,实即顾况《弃妇词》,后人增数 句而编入李集者。然此犹皆唐人所作,故置之李集中,亦不甚相远。又有五代时人所 作,而亦混收入者。东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诗有贯休,书有亚栖,村俗之气,大抵相似。近日曾子固编《太白集》,有《赠僧怀素草书歌》及笑矣乎、悲来乎数首,皆贯休以下诗格,必非太白所作,不知曾公何以信为真作也?”是东坡已别之甚严。今按赝作尚不止此。《少年行》末幅云: 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戍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试以青莲他诗读之,有此村气耶?东坡读太白《姑熟十咏》,大笑曰:“赝物败矣,岂有李白作此语者!”见陆放翁《入蜀记》。
青莲避安禄山之乱,南奔江左后,为永王璘招入幕中,坐累得罪之事,就其诗核之,亦有可得其次第者。《扶风豪士歌》:洛阳三月飞胡沙,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来醉扶风豪士家。按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禄山反,十二月陷洛阳,其曰〔三月〕,则十五载之春,自洛南奔也。《猛虎行》〔窜身南国避胡尘〕之下,即云〔昨日方为宣城客〕,是南奔先至宣城也。又有《乱后将避地剡中赠崔宣城》诗,则至宣城后本欲入剡。然《赠王判 官》云:〔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则入剡未果,即往庐山也。后有《赠江夏太守》诗,自叙被永王璘招致入幕之事,云〔半夜水军来,追胁上楼船〕,是璘至寻阳始招致之,而《旧唐书》谓白谒见璘于宣城者,非也。青莲本学纵横术,以功名自许,其从璘,正欲藉以立功。故所作《永王东巡歌》第二首,即云〔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已隐然以谢安自许。是时璘未有异志,及见所至富饶,始有窥江左意,然犹未敢显言;青莲固未知之。故第五首云〔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方美其能勤王。末章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犹望其成功入京奏凯也。即所云〔云梦开朱邸,金陵作小山〕,〔小山〕、〔朱邸〕,亦是藩王之事。且《在水军宴与幕府诸公》诗云: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亦正以讨贼为志也。然则谓青莲有从乱之意,固不待辨也。独是璘初未显言,及采访使李希言平牒,璘乃藉端发怒,使浑惟明袭希言,李广琛趋广陵,则已显然为逆。诗中有〔王出三山按五湖〕之句,是已随璘自金陵东下,岂犹不知其悖逆,直至璘败丹阳始奔逃耶?盖已入璘军中,前后左右莫非璘兵,遂不能自脱,必至败乱时,始可得间逃出耳。然其《南奔》诗云: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畔。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似反谓李广琛等之反正归国者为离畔,其愚亦甚矣!且其自洛阳南奔诗有云: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又云:〔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会有时。〕是直欲因乱而图风云附会。且《永王东巡歌》内有云:〔我王战舻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则竟乙太宗比璘,其语言亦太不检矣!宜其身陷重罪,虽以崔涣、宋若思之辨雪,终不免夜郎之行也。
青莲胸怀洒落,虽经窜徙,亦不甚哀痛,惟《上崔涣百忧章》有“星离一门,草掷二孩”之语,最为惨切,盖在狱中作也。及流夜郎途次,别无悲悴语。至江夏陪薛 明府宴兴德寺,已有诗纪游。又遇张谓出使夏口,沔州牧杜某、汉阳宰王某觞之于南湖;张谓请名此湖,青莲即名之曰郎官湖。《西塞驿寄裴隐》云: “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赠辛判官》云:“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赠刘都使》云: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则被谪后宾客尚多,而欲其资助以偿酒债。《赠常侍御》云:“登朝若有言,一访南迁贾”。《赠易秀才》云:“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感激平生意,劳歌寄此辞。”皆无侘傺无聊之感。至《 永华寺寄寻阳群官》云:“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别贾舍人》云:“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则更能自排遣矣。及半道赦归,即有“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翻鹦鹉洲”之句。又《汉阳病酒寄王明府》云:“去岁左迁夜郎道,今年敕放巫山阳。”其下即云:愿扫鹦鹉洲,与君醉千场。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群芳。其豪气依然如故也。
青莲虽有志出世,而功名之念,至老不衰。集中有留别金陵诸公诗,题云:《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按李光弼为太尉,在上元元年,统八道行营,镇临淮。青莲于乾元二年赦归,是时已在金陵矣。一闻光弼出 师,又欲赴其军自效,何其壮心不已耶!或欲自雪其从璘之累耶!
卷二 杜少陵诗
杜少陵一生穷愁,以诗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传古体三百九十首,近体一千六首而已。使一无散失,后人自可即诗以考其生平。惜乎遗落过半!韩昌黎所谓平生千万篇,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 此在唐时已然矣。幸北宋诸公,搜罗掇拾,汇为全编。吕汲公因之作年谱,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颇得大概。黄鹤、鲁訚之徒,乃又为之年经月纬,一若亲从少陵游历者,则未免穿凿附会,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开卷即以《赠韦左丞》为第一首,谓〔此首布置最得正体,前贤皆录为压卷〕云。然此诗乃诣京师考试报罢,将出都之作,则天宝六七载事也。王洙本则以《游龙门奉先寺》为首。龙门在河南,公游东都,在开元之末,则此诗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闲衮州官舍,有《登衮州城楼》诗,云〔东郡趋庭日〕,则又在游东都之前,自应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历亭》诸诗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后。又《前出塞》为秦、陇兵赴交河而作,尚是开元中事。《后出塞》为东都兵赴蓟门而作,末章明言安禄山将反,先脱身逃归,则是天宝十四载之事,此当在首卷《兵车行》之后。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诗内,谓在秦州时追述者。此有何据耶?皆编次之误也。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 ,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并谓其不集诸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出于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胜乎?今姑摘数条于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险至十二三分者,略为举隅,学者可类推矣。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其《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适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溯流,自《风》、《骚》以及汉、魏 、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时,青莲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阳冰序谓其诗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则名满天下可知。而少陵虽流离困厄中,名亦与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谓时人称为李、杜者也。同时已有任华者,推奉二公,特作两长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见二公之同时齐名矣。其后韩昌黎亦李、杜并尊。《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石鼓歌》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醉留东野》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酬卢云夫》云:“远追甫白感至諴。”《感春》诗云:“近怜李杜无检束,烂熳长醉多文辞。”是其于二公固未尝稍有轩轾。至元、白,渐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时李白亦以能诗名,然至于“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香山亦云:李白诗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诗“可传者千馀首。贯穿千古,覶缕格律,尽善尽工,又过于李焉。”自此以后,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
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后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晚节渐于诗律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后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 》,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概。入湖南后,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此语本有所自。《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史记 平原君传》:“君之后宫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厌。”《淮南子》:“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餍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此皆古人久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魂,似从古未经人道者。书生穷眼,偶值声伎之宴,辄不禁见之吟咏,而力为铺张。杜集中如《陪诸公子丈八沟纳凉,则云:“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陪李梓州泛江》,有伎乐,则戏为艳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携酒泛江》,有伎,则云:“复携美人登彩舟,笛声愤怨哀中流。”《戎州宴杨使君东楼》,则云:“座从歌伎密,乐任主人为。”《江畔独步寻花》,至黄四娘家,则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皆不免有过望之喜,而其诗究亦不工。如《 陪李梓州艳曲》云:“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固已豪无酝藉。《戏题恼郝使君》云:“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则更恶俗,杀风景矣。
士当穷困时,急于求进,干谒贵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韩荆州书》,韩退之《上宰相书》,皆是也。杜集如赠汝阳王及韦左丞诗,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诗投赠,自无可议。至其《赠翰林张四》云:“倘忆山阳笛,悲歌在一听。”《上韦左相见素》云:“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襟。”《赠田舍人》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送田九判官》云:“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赠沈八丈》云:“徒怀贡公喜,飒飒鬓毛苍。”几于无处不乞援。然张四等犹皆同气类之人也。鲜于仲通,则杨国忠之党,并非儒臣,而赠诗云:“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适为其掌书记,杜送高诗:“请君问主将,安用穷荒为?”是固已薄翰之贪功邀宠矣;而赠翰诗则又谀之以“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末又云“防身一长剑,将谷倚崆峒。”若不胜其乞哀者。可知贫贱时自立之难也。
诗人之穷,莫穷于少陵。当其游吴、越,游齐、赵,少年快意,裘马清狂,固尚未困厄。天宝六载,召试至长安,报罢之后,则日益饥窘。观其诗可知也。《雨过苏端》,端为具酒,则云:“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晦日寻崔戢李封》,则云:“晚定崔李交,会心真罕俦。每过得酒倾,二宅可淹留。”《病后过王倚留饮》,则云:“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而所食者,不过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已。郑重感谢,谓“主人情味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程录事还乡携酒馔来就别》,则云:“内愧突不黔,庶羞以赒给。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亦不过鱼、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孙宰留具饭,则云:“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甚至向侄佐索米,则云:“已应舂得细,正想滑流匙。”又云:“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则并乞及葱薤矣。在同谷亲拾橡栗,至斸黄精不获而归,对儿女长叹,其景况可想也。惟入蜀以后,前后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饥寒。崔明府见访,来郑公出郊,尚能留饮。夔州以后,又生事不给。《王十五前阁会》,则云:“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孟仓曹馈酒酱二物,则有诗志惠。甚至园官送菜,而叹其以苦苣马齿,掩乎嘉蔬。迨至湖南,则更流徙丐贷,朝不谋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饱而殁。天以千秋万岁名荣之于身后,而斗粟尺缣,偏靳之于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或谓诗必穷而后工,此亦不然。观集中《重经昭陵》、《高都护骢马》、《刘少府山水障》、《天育骠骑》、《玉华宫》、《九成宫》、《曹霸丹青》、《韦偃双松》诸杰作,皆在不甚饥窘时。气壮力厚,有此巨观,则又未必真以穷而后工也。
卷三 韩昌黎诗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后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
昌黎以主持风雅为己任,故调护气类,宏奖后进,往往不遗馀力。如荐孟郊于郑相,荐侯喜于卢郎中,可类推也。其于友谊亦最笃。先与柳宗元、刘禹锡交好;及自监察御史贬阳山令,实以上疏言事,柳、刘泄之于王伾、王叔文等,故有此迁谪。然其赴江陵诗云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雠。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是犹隐约其词,而不忍斥言。及柳、刘得罪南窜,昌黎忧其水土恶劣,作《永贞行》云:〔吾尝同僚情岂胜,具书所见非妄徵。〕则更惓惓于旧日交情,无幸灾乐祸之语。迨昌黎贬潮州,柳尚在柳州,昌黎《赠元协律》诗,谓〔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 〕,且有《答柳州食觊蟆》等诗。既死,犹为之作《罗池庙碑》。是昌黎与宗元始终无嫌隙,亦可见其笃于故旧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杨、墨,故终身亦辟佛、老。其于世之求仙者,固谓〔吾宁屈曲在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矣。《谏佛骨》一表,尤见生平定力。然平日所往来,又多二氏之人。如送张道士有诗,送惠师、灵师、澄观、文畅、大颠皆有诗文。或疑其交游无检,与平日持论互异;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畅其议论。如谢自然白日升天,则叹基夥妖魅所惑,化为异物;华山女说法动人,则讥其煽诱少年,争来听讲;于澄观则欲〔收敛加冠巾〕;于惠师则云〔吾疾游惰者,怜子愚且淳〕;于灵师亦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于文畅则草序排讦。惟于大颠无贬词,则以其颇聪明识道理;于张道士亦无贬词,则以其上书言事,不用而归,固异乎寻常黄冠者流也。贾岛本为僧,名无本,因昌黎言,且弃僧服而举进士。然则与二氏之人往来,亦复何害!并非以空谷寂寥,见似人者而喜也。《示儿》诗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而备述屋宇之垲爽,妻受诰封,所往还无非公卿大夫,以诱其勤学,此已属小见。《符读书城南》一首,亦以两家生子,提孩时朝夕相同,无甚差等;及长而一龙一猪,或为公相,势位赫奕,或为马卒,日受鞭笞,皆由学与不学之故。此亦徒以利禄诱子,宜宋人之议其后也。不知舍利禄而专言品行,此宋以后道学诸儒之论,宋以前固无此说也。观《颜氏家训》、《柳氏家训》,亦何尝不以荣辱为劝诫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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