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梨洲先生),父尊素,天启年间官至御史,名隶东林,为阉竖所陷,冤死诏狱。平日教子,以留心时政为重。故梨洲政治兴味,培养有素。明社既屋,兴复之望绝,乃始激而为政治上根本改造之空想。此亦明末遗老一种共有之态度,而梨洲对政治理想之贡献,则较同时诸老为宏深。其议论备见于所为《明夷待访录》。(引自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明夷待访录》自序谓:“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或庶几焉。岂因“夷之初旦,明而末融”,遂秘其言也!”
夷之初旦,明而末融,语出《后汉书·党锢传》:“以为天子当贞观二五,利见大人,不谓夷之初旦,明而未融,虹霓扬辉,弃和取同。”李贤注:夷,伤也;融,朗也。明夷卦离下坤上,离为日,坤为地,日之初出,其明未朗。《左传》曰:“明而未融,其当旦乎?”以膺黜,故喻之也。《春秋考异邮》曰:“虹霓出,乱惑弃和。”谓弃君子,同小人也。
全祖望《书明夷待访录后》诠释:“徵君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沉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明夷之卦名,勿忘亡国之耻。
然而,章太炎对此说不以为然,认为“黄太冲以明夷待访为名,陈义虽高,将俟虏之下问”,期待清廷擢用。
梁任公则以为,梨洲之意“为代清而兴者说法”。《明夷待访录》堪比卢梭《民约论》,含民主主义精神,虽颇幼稚,对于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为极大胆的反抗。“此等论调,由今日观之,固甚普通甚肤浅,然在二百六七十年前,则真极大胆之创论也,故顾炎武见之而叹,谓‘三代之治可复’.吾辈倡民权共和之说,则将其书节抄,印数万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鸣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原法
三代以下无法。后之人主,既得天下,惟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末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
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箧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唯筐箧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之法也。......
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
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谓有治法而后有治人。自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终不胜其牵挽嫌疑之顾盼,有所设施,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苟简,而不能有度外之功名。使先王之法而在,莫不有法外之意存乎其间。其人是也,则可以无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至深刻罗网,反害天下。故曰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置相
原夫作君之意,所以冶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昔者伊尹、周公之摄政,以宰相而摄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摄卿,士之摄大夫耳。后世君骄臣谄,天子之位始不列于卿、大夫、士之间。......
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
学校
学校,所以养士也。然其意不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是故养士为学校之一事,而学校不仅为养士而设也。
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擿以为非。簿书、期会、钱谷、戎狱,一切委之俗吏。时风众势之外,稍有人焉,便以为学校中无当于缓急之习气。而其所谓学校者,科举嚣争,富贵熏心,亦遂以朝廷之势利一变其本领,而士之有才能学术者,且往住自拔于草野之间,于学校初无与也,究竟养士一事亦失之矣。
胥吏
盖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举,而大要有四:其一,今之吏胥,以徒隶为之,所谓皇皇求利者,而当可以为利之处,则亦何所不至,创为文网以济其私。凡今所设施之科条,皆出于吏,是以天下有吏之法,无朝廷之法。其二,天下之吏,既为无赖子所据,而佐贰又为吏之出身,士人目为异途,羞与为伍。承平之世,士人众多,出仕之途既狭,遂使有才者老死丘壑。其三,各衙门之佐贰,不自其长辟召,一一铨之吏部,即其名姓且不能遍,况其人之贤不肖乎!故铨部化为签部,贻笑千古。其四,京师权要之吏,顶首皆数千金,父传之子,兄传之弟,其一人丽于法后而继一人焉,则其子若弟也,不然,则其传衣钵者也。是以今天下无封建之国,有封建之吏。
阉宦
故有明奏疏,吾见其是非甚明也,而不敢明言其是非,或举其小过而遗其大恶,或勉以近事而阙于古则,以为事君之道当然。岂知一世之人心学术为奴婢之归者,皆奄宦为之也。祸不若是其烈与!
奄宦之如毒药猛兽,数千年以来,人尽知之矣。乃卒遭其裂肝碎首者,曷故哉?岂无法以制之与?则由于人主之多欲也。......
夫刑余之人,不顾礼义,凶暴是闻,天下聚凶暴满万、而区区以系属冢宰,纳之钤键,有是理乎?且古今不贵其能治,而贵其能不乱。奄人之众多,即未及乱,亦厝火积薪之下也。
议者窃忧其嗣育之不广也。夫天下何尝之有!吾不能治天下,尚欲避之,况于子孙乎!彼鳃鳃然唯恐后之有天下者不出于其子孙,是乃流俗富翁之见。故尧、舜有子,尚不传之。宋徽宗未尝不多子,止以供金人之屠醢耳。
附录
全祖望跋
《明夷待访录》一卷,姚江黄太冲征君著。同时顾亭林贻书,叹为王佐之才,如有用之,三代可复。是岁为康熙癸卯,年未六十,而自序称梨洲老人。万西郭为余言:徵君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沈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盖老人之称所自来已。原本不止于此,以多嫌讳弗尽出,今并已刻之板亦毁于火。徵君著书兼辆,然散亡者什九,良可惜也。全祖望跋。
顾宁人书
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粗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踰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稔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曰也。炎武以管见为《曰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唯奉春一策,必在关中,而秣陵仅足偏方之业,非身历者不能知也。但鄙著恒自改窜,且有碍时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倘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胜祷切!同学弟顾炎武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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