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南唐书》小记(二) --
小楼昨夜又东风
开宝八年(975),宋军围金陵,外援既绝,都城益危蹙。宋军百道攻城,昼夜不休,城中米斗万钱,人病足弱,死者相枕籍。冬十一月,白虹贯天,昼晦。乙丑(二十七日),城陷,将军呙彦、马承信,及弟承俊帅壮士数百,力战而死。勤政殿学士钟蒨朝服坐于家,乱兵至,举族就死不去。光政使陈乔曰:“吾当大政,使国家致此,非死无以谢。”乃自缢死。诸将战没者犹数十人。升元寺阁崇构,因山为基,高可十丈,平旦阁影半江,梁时为瓦棺阁。至南唐,民俗犹因其名,士大夫暨豪民富商之家,美女少妇避难于其上,迨数百人。越兵举火焚之,哭声动天,一旦而烬。
当初,宋大将军曹彬下江南时,后主(李煜)预令宫中积薪,誓言若社稷失守,当携血肉以赴火。宫中图籍万卷,尤多锺、王墨迹。后主尝谓所幸保仪黄氏曰:“此皆累世保惜,城若不守,尔可焚之,无使散佚。”及城陷,文籍尽炀。城破之际,宋祖(赵匡胤)令吕龟祥诣金陵籍后主图书赴阙下,得六万馀卷。其为后主与黄保仪聚焚者,又不知几许。
曹彬整军成列,至其宫门。门开,李煜帅司空、知左右内史事殷崇义等肉袒降于军门,跪拜纳降,曹彬答拜,为之尽礼,谕以归朝俸禄有限,费用日广,当厚自赍装,一归有司之籍,即无及矣。遣李煜入治装,裨将梁迥、田钦祚力争,以谓:“苟有不虞,咎将谁执?”曹彬笑而不答。梁迥等固谏,曹彬曰:“彼能出降,安能死乎?”
后人对南唐亡国时附会甚多,如《西清诗话》云: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艺祖(宋太祖)云:“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吾虏也。”
又如苏东坡记李后主去国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袁文《瓮牖闲评》卷五评:然当是时更有甚教坊?何暇对宫娥也?
马令《南唐书》记载李后主离别金陵甚详:翌日治舟,彬遣健卒五百人为津,致辎重登舟,一卒负笼下道旋,彬立斩之,负担者罔敢蹉跌。煜以藏中黄金,分遗近臣办装,张佖得金二百两,诣彬自陈不受,请奏其事,彬以金输官而不以闻。煜举族冒雨乘舟,百司官属仅十艘。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自赋诗云:“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至汴口,登普光寺,擎拳讃念,久之,散施缗帛甚众。明年正月辛未,至京师。乙亥,封违命侯。
类说卷五十二引《翰府名谈》李后主诗条云:江南李主一目重瞳,归朝惟务长夜之饮,内库日给酒三石,艺祖(赵匡胤)敇不与酒,或奏曰,“不然,何计使之度日?”遂复给之。李主姿貌絶美,艺祖曰:“非贵器也,乃翰林学士耳。”
宋太祖藐视李后主,其实,征服南唐,功在周世宗柴荣,赵匡胤运气好而已。后主非庸主,只是好文、佞佛而荒于政务,以至于亡国。

小楼昨夜又东风
(宋)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
有人说,后主前期词作绮丽柔靡,未脱“花间”习气,然王国维不以为然,在《人间词话》(十九)言: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李璟、李煜)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冯延巳(字正中),广陵人,负其材艺,狎侮朝士。尝诮孙忌曰:“君有何解而为丞郎?”
孙忌愤然答曰:“仆山东书生,鸿笔藻丽,十生不及君;诙谐歌酒,百生不及君;谄媚险诈,累劫不及君,然仆固无所解,君之所解,适足以败国家耳。”延巳惭,不得对。
延巳工诗,虽贵且老不废,如“宫瓦数行晓日,龙旗百尺春风”,识者谓有元和词人气格。尤喜为乐府词。元宗(李璟)尝因曲宴内殿,从容谓曰:“吹皱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延已对曰:“安得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时丧败不支,国几亡,稽首称臣于敌,奉其正朔,以苟岁月,而君臣相谑乃如此。(陆游《南唐书》)
龙兖《江南录》载:南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又韩玉汝家有李主归朝后与金陵旧宫人书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
王铚《默记》录:徐铉归朝,为左散骑常侍,迁给事中。太宗一日问:“曾见李煜否?”铉对以:“臣安敢私见之!”上曰:“卿第往,但言朕令卿往相见可矣。”铉遂径诣其居,望门下马,但一老卒守门。徐言:“愿见太尉。”卒言:“有旨不得与人接,岂可见也。”
铉云:“我乃奉旨来见。”老卒往报,徐入立庭下久之。老卒遂入取旧椅子相对。铉遥望见,谓卒曰:“但正衙一椅足矣。”顷间,李主纱帽道服而出。铉方拜,而李主遽下阶引其手以上。铉告辞宾主之礼,主曰:“今日岂有此礼?”徐引椅少偏乃敢坐。后主相持大哭,乃坐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
说的是忠臣潘佑,生而狷介高洁,......
时南唐日衰削,用事者充位无所为,佑愤切上疏,极论时政,历诋大臣、将相,词甚激讦。后主虽数赐手札嘉叹,终无所施用。佑七疏不止,且请归田庐,乃命佑专修国史,悉罢他职。而佑复上疏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词既过切,张洎从而挤之,后主遂发怒,以潘佑素与李平善,意佑之狂直多平激之,乃先收平属吏,并使收佑,佑闻命自刭,年三十六。(陆游《南唐书》)
是日,徐铉既去,乃有旨召对,询后主何言。铉不敢隐。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又后主在赐第,因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云。
马令《南唐书》斥李后主“及其计穷势迫,身为亡虏,犹有故国之思,何大愚之不灵也若此!”
【后主《乐府词》云:“故国梦初归,觉来双泪垂。”又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