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 -- 帝自负才学

     史载，隋炀帝（杨广）美姿仪，少敏慧，赋诗“并存雅体”，亦有境界，如《春江花月夜》: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饮马长城窟行》：“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炀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出其右者，必除之。

      薛道衡六岁而孤，专精好学。年十三，讲《左氏传》，见子产相郑之功，作《国侨赞》，颇有词致，见者奇之。其后才名益著，尚书左仆射杨遵彦，一代伟人，见道衡而嗟赏。...... 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 道衡每至构文，必隐坐空斋，蹋壁而卧，闻户外有人便怒，其沉思如此。

　　炀帝嗣位，对内史侍郎虞世基曰：“道衡将至，当以秘书监待之。”道衡既至，献上《高祖文皇帝颂》，其词曰：太始太素，荒茫造化之初；天皇地皇，杳冥书契之外。...... 粤若高祖文皇帝，诞圣降灵，则赤光照室，韬神晦迹，则紫气腾天。乃作颂曰：悠哉邃古，邈矣季世，四海九州岛，万王千帝。

　　炀帝览之不悦，顾谓苏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诗小序曰：鱼藻，刺幽王也。言万物失其性，王居镐京，将不能以自乐，故君子思古之武王焉。）于是将置之罪。道衡不悟。司隶刺史房彦谦平素与道衡相善，知必及祸，劝他杜绝宾客，卑辞下气，而道衡不以为然。其时，朝臣议新令，久不能决，道衡谓朝士曰：“向使高颎不死，令决当久行。”有人奏之，炀帝怒曰：“汝忆高颎邪？”付执法者勘之。

     高颎乃文帝心膂，参谋帷幄，开皇九年（589），隋军伐陈，高颎率军先入建康，其子德弘为晋王杨广记室，于是，杨广派德弘驰传令，留贵妃张丽华，高颎曰：“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今岂可留丽华！”乃斩之于青溪。德弘还报，杨广变色曰：“昔人云，‘无德不报’，我必有以报高公矣！”炀帝记仇：“我少时与之行役（谓伐陈时），轻我童稚，与高颎、贺若弼等外擅威权；及我即位，怀不自安，赖天下无事，未得反耳。公论其逆，妙体本心。”由是更恨高颎。大业三年（607），以妄议朝政罪诛杀高颎。

     薛道衡自以非大过，促宪司早断。暨于奏日，寄希望于炀帝宽赦，敕家人具馔，以备宾客来候者。及奏，炀帝令自尽。道衡殊不意，未能引诀。宪司重奏，缢而杀之，时年七十。天下冤之。

      薛道衡死，炀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道衡曾赋《昔昔盐》（乐府题名），其中“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向为世人称道，认为“峻洁可喜”。

     王胄少有逸才，大业初，为著作佐郎，以文词为炀帝所重。炀帝常自东都还京师，赐天下大酺，因为五言诗，诏胄和之。其词曰：“河洛称朝市，崤函实奥区。周营曲阜作，汉建奉春谟。大君苞二代，皇居盛两都。”炀帝览而称善，因谓侍臣曰：“气高致远，归之于胄；词清体润，其在世基；意密理新，推庾自直。过此者，未可以言诗也。”炀帝所有篇什，多令继和。王胄与虞绰齐名，同志友善，于时后进之士咸以二人为准的。

     王胄性疏率不伦，自恃才大，郁郁于薄宦，每负气陵傲，忽略时人。为诸葛颍所嫉，屡谮之于帝，炀帝爱其才而不罪。礼部尚书杨玄感虚襟与交，数游其宅第。等到杨玄感反叛兵败，贬王胄与虞绰俱徙边。王胄遂亡匿，潜还江左，为吏所捕，坐诛，时年五十六。

     王冑死，炀帝诵其佳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邪！”

     《苕溪渔隐丛话》引此轶事：人君不当与臣下争能，故炀帝忮心一起，二臣皆不得其死，哀哉！然为人臣者，亦当悟其微旨，如晋武帝欲擅书名，王僧虔遂不敢显迹，常以拙笔书。宋文帝好文章，自谓莫能及，鲍照于所为文章，遂多鄙言俚句。故二君者亦无得以嫉之，终见容于二世，岂非明哲保身之要术乎？

     《隋书·五行上》载：炀帝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之士。尝谓侍臣曰：“天下当谓朕承藉余绪而有四海耶？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谓当世之贤，皆所不逮。《书》云：“谓人莫己若者亡。”帝自矜己以轻天下，能不亡乎？帝又言习吴音，其后竟终于江都，此亦鲁襄公终于楚宫之类也。

草于2020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