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的《谈美》和我的语文教育观
(2015-04-30 22: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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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
分类: 语文教学 |
教了16年语文。
看语文教学流派纷呈,你方唱罢我登场,直看得我“不知道风是往哪个方向吹”,疑窦丛生。但是,一本与语文教学无关的书,却让我茅塞顿开,才发现语文教学,其实亦可以简简单单,云淡风轻。
这本书,是朱光潜的《谈美》。在一次逛书店的时候,偶尔遇见了它,非为它而去,却庆幸携它而归。
选了精装本,白色布纹的封面,闪烁着绸缎的光芒,抚触起来,有一种雅致的感觉。
这是一本谈艺术的书,但是,在我读来,却和语文教学一一对应——如果我们承认并且努力使语文教学变成一门艺术的话。
下面所引用的《谈美》的文字,是特别打动我的,而我我相对应的理解,因为才疏学浅,难免有断章取义之嫌,或者穿凿附会之弊,但是,确是引起我对语文教学思考的句子。
朱光潜: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
我:教育的根本希望,其实系于教师一身。教师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他掌握了什么教学技巧更重要。教育很显然,是一门入世的事业,可是绝大多数人,却是以入世甚至是欺世的心来做这件事,所以,教师的种种努力,不过是借助摧残孩子的身心健康这条途径,使孩子们在应试的路上越陷愈深而已;所以,语文教学沦为考点解析、试题分析而毫无美感可言,也就不足为怪了;所以,教育行政化,教育产业化,一波又一波轰轰烈烈的却又无疾而终的教学改革,也就不难理解了。
语文教学要成为艺术,首先应该使之成为一种美的形式,其次才考虑其在升学考试中的实用性!
朱光潜:实用的态度以善为最高目的,科学的态度以真为最高目的,美感的态度以美为最高目的。
人所以异于其他动物的就是于饮食男女之外还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是壶就可以贮茶,何必又求它形式、花样、颜色都要好看呢?吃饱了饭就可以睡觉,何必又呕心血去做诗、画画、奏乐呢?
我:写字组词,修辞手法,篇章结构等语文知识,我们原本都可以很直接地塞给学生,叫他们通过反复的练习而记忆深刻,以便能够在考卷上填写合乎阅卷标准的答案。但是,就学生而言,他们更喜欢叙述故事之时的声情并茂,更喜欢苦苦思索之后的恍然大悟,更喜欢曲径通幽之后的豁然开朗。语文教学,不仅仅追求结果的达到,而这达到结果的路上,也必须盛开语言文字的鲜花。否则,语文课和数学课或者物理化学课,有什么区别呢?所谓“语文味”,不仅仅是指语文教学要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更重要的是,这一锄一犁,都是用语言文字之美擦亮了的。
朱光潜: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我:语文的使命,不是培养会做试题的考生,而是培养终身的阅读者,是用人类文明的优秀的精神遗产,去涵养心灵,陶冶情操。所以,语文教学,如果仅仅是为着带领孩子们敲开应试的门,那么,必定是俗不可耐的。
朱光潜说:“人心之坏,由于‘未能免俗’。什么叫做‘俗’?这无非是像蛆钻粪似的求温饱。”语文教学,要多多带着孩子们做对于考试来说的“无用之事”,例如深情吟诵,例如大量阅读,例如口语交际,例如真实写作......古人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如果我们隔着适当的距离去看语文教学,隔着适当的时间去看语文教学,一定会猛然悟到:无用之事,正有大用。
朱光潜:我们通常都有“以己度人”的脾气,因为有这个脾气,对于自己以外的人和物才能了解。
人与人,人与物,都有共同之点,所以他们都有互相感通之点。假如庄子不是鱼就无从知鱼之乐,每个人就要各成孤立的世界,和其他人都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墙壁,人与人以及人与物之中便无心灵交通的可能性。
我:语文教学,就是要通过各种各样美的途径,唤醒孩子们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他人和他物的敏锐感知,使他们与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建构起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把自己放置在世界的宏大坐标系中来审视。当孩子能够对一朵花微笑,为一条鱼感伤,在霏霏细雨中漫步浮想联翩,他就拥有了心灵的无比丰富性,也就拥有了悲天悯人的深沉的情怀。从此,他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生物人,而是这个社会积极的温暖的一部分。
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全赖于这“以己度人”和“互相感通”。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大语文之大,在于能够使小小个体和广大世界,通过“移情作用”,互通有无。
朱光潜:就内容派说,文艺是表现情思的,所以文艺的价值要看他的情思内容如何而决定。
这种主张在近代颇受形式派的攻击,形式派的标语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说,两个画家同用一个模特儿,所成的画价值有高低;两个文学家同用一个故事,所成的诗文意蕴有深浅。许多大学问家、大道德家都没有成为艺术家,许多艺术家并不是大学问家、大道德家。从此可知艺术之所以为艺术,不在内容而在形式。如果你不是艺术家,纵有极好的内容,也不能产生好作品出来;反之,如果你是艺术家,极平庸的东西经过灵心妙运点铁成金之后,也可以成为极好的作品。印象派大师如莫奈、凡·高诸人不是往往在一张椅子或是几间破屋之中表现一个情深意永的世界出来么?
......不过关于美感与联想中国问题,我赞成形势派的主张。
我:读这段话的时候,有一种酣畅淋漓,似乎廓清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撇开“为人生而艺术”和“为艺术而艺术”的纷争不谈,在语文教学上,我们常常陷入“教什么”和“怎么教”的问题,两派的声音可以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时候,“教什么”占据了上风;有时候,“怎么教”又取得了胜利。现在看来,争论不休多么没有意义。
对于语文教学来说,“教什么”其实是很容易确定的,难在怎么用美的艺术的形式去教。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有些老师把《岳阳楼记》《醉翁亭记》这样的千古美文上成了字词分析,也可以看到有些老师把《松鼠金龟子》《国宝大熊猫》处理成“科学和诗的完美之旅”。语文课,是一定要有设计感的,那种完全依赖课堂生成,学生走到哪里就上到哪里,学生喜欢什么就上什么,甚至根本不要老师任由一班学生课前捣鼓课上展示的课堂,与艺术实在是相去甚远。
每一个立志于教好语文的老师,都应该在解决了“教什么”的问题之后,孜孜不倦地研究“怎么教”的问题——语文地,艺术地去带领孩子们领略语言文字之美。
朱光潜:法国画家德拉库瓦说得好:“自然只是一部字典而不是一部书。人人尽管都有一部字典在手边,可是用这部字典中的字来做出诗文,则全凭各人的情趣和才学。做得好诗文的人都不能说是模仿字典。说自然本来就美者也犹如说字典中原来就有《陶渊明集》和《红楼梦》一类作品在内。这显然是很荒谬的。
我:在网上,我经常遇到许多素不相识的老师找我要班会课件或者语文课件,只要我记得,有空,我都会一一发送给他们。但是,我怀疑我的课件在他们的手里的效果。我的课件、教学设计,和我的情趣性格紧密相关,互为依托,不可分割。一个老师,如果没有和课件相互感通,仅仅简单地移植在自己的教室里,总是会显得生分,格格不入。
所以,我们会看到有一些参赛的老师,拿着团队设计的教学设计,却达不到期望的效果;我们也会看到,很多老师从网上复制了优秀教案下载了精美课件,却把课上得稀松平常,原因就在于,模仿不是艺术,模仿也创造不出美。
真正的语文教学艺术,一定是和语文老师个性气质紧密契合的一种独一无二的风格,不是一种可以推而广之的模式。
朱光潜:文艺作品都必具有完整性。它是旧经验的新综合,它的精彩就全在这综合上面见出。在未综合之前,意象是散漫零乱的;在既综合之后,意象是谐和整一的。这种综合的原动力就是情感。凡是文艺作品都不能拆开来看,说某一笔平凡,某一句警辟,因为完整的全体中各部分都是相依为命的。人的美往往在眼睛上现出,但是也要全体健旺,眼中精神才饱满,不能把眼睛单拆开来,说这是造化的“警句”。严沧浪说过:“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始有佳句。”功夫虽从点睛见出,却从画龙做起。凡是欣赏或创造文艺作品,都要先注意到总印象,不可离开总印象而细论枝节......以后的诗和晋以后的词大半都是细节胜于总印象,聪明气和斧凿痕迹都露在外面,这的确是艺术的衰落现象。
我:一言以蔽之,语文教学,应该少分析,多感受;少咬文嚼字,多整体感知。朗读教学亦是如此,少一句一句、一段一段读,多整篇整篇读。把语文的朗读指导,变成了话剧表演的课程,在一句话的升降、轻重、缓急上耗费大量时间,不如让孩子们在理解作者感情的基础上,爽爽利利地通读几遍课文。
注意到文本的完整性,综合性,在组织教学的时候,就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朱光潜:变化就是创造,不变化就是因袭。把不变化者归纳成为原则,就是自然律。这种自然律可以用为规范律,因为它本来是人类共同的情感需要。但是只有群性而无个性,只有整齐而无变化,只有因袭而无创造,也就不能产生艺术。末流忘记这个道理,所以往往把格律变成死板的形式。
格律不能束缚天才,也不能把庸手提拔到艺术家的地位。如果真是诗人,格律会受他奴使;如果不是诗人,有格律他的诗固然腐滥,无格律它也还是腐滥。
古今大艺术家大半都从格律入手。艺术须寓整齐于变化。一味齐整,如钟摆摇动声,固然单调;一味变化,如市场嘈杂声,也还是单调。由整齐到变化易,由变化到整齐难。从整齐入手,创造的本能和特别情境的需要会使作者在整齐之中求变化以避免单调。从变化入手,则变化之上不能再有变化,本来是求新奇而结果却仍还于单调。
我:看这些话,终于想明白了几件事:
其一,达芬奇为什么要画好几年的鸡蛋;
其二,教学有法,教无定法;
其三,从心所欲,不逾矩。
朱光潜:吴道子生平得意的作品为洛阳天宫寺的神鬼,他在下笔之前,先请斐旻舞剑一回给他看,在剑法中得着笔意。张旭是唐朝的草书大家,他尝自道经验说:“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王羲之的书法相传是从看鹅掌拨水得来的。法国大雕刻家罗丹也说道:“你问我在什么地方学来的雕刻?在深林里看树,在路上看云,在雕刻室里研究模型学来的。我在到处学,只是不在学校里。”
我:“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语文教学也是如此,一个语文老师,如果不能做到博览群书,如果不能做到对世界发生极浓厚的兴趣,如果仅仅捧着一本教材,一本教参或者一本名师课堂实录,可以想见的是,他一定成不了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在所有学科任课教师里,语文老师最应该成为一个杂家。当头脑中贮蓄了足够多的东西的时候,这些东西就会在脑海里发生奇妙的整合和重组,教学的灵感,往往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闪现出来了。
理想的语文课堂,常常有意料之外的设计,却常常使人产生情理之中的叹服。这样的课堂,必定是活泼的,灵动的,神采飞扬的!
朱光潜:人生本来就是一种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的文章所应用的美点。
我:每一个语文老师,上语文课,都是在课堂上诠释自己。阅历越丰富,内心越深邃的人,他的课堂一定也越厚重和深沉;刻板、单调、乏味以及功利的人,他的课堂一定也缺失了一种优雅悠游的动人心弦的从容力量。老师,不能够把他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教给学生,不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所以,看一堂课,也就是阅一个人;所以,课堂是我们的道场,在这道场之上,我们觉人,亦自觉——或者说,先自觉,后才能觉人。
最后,朱光潜用“慢慢走,欣赏啊”作为全书的结束语。他说:“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想起一个故事:
台湾学者齐邦媛的回忆录《巨流河》中有这样一段,1945年,武汉大学流亡四川,一天齐邦媛到朱光潜教授家上课:“那时已经深秋了,院子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我帮老师扫枯叶,朱老师立刻阻止说:我等了许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
于是,上班的时候,走在校园大道的路上,我用脚步追逐着落叶与落叶,把行走,变成了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