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地毯的那一端 文/张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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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疾风中走出来,觉得自己像是被浮起来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样浓,让我想到,要不是有这样猛烈的风,恐怕空气都给香得凝冻起来呢?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笑容。白色的芦荻在夜色中染着凉意——这是深秋了,我们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了,我遂觉得,我的心像一张新帆,其中每一个角落都被大风吹得那样饱满。
星斗清而亮,每一颗都低低地俯下头来,溪水流着,把灯影和星光都流乱了。我忽然感到一种幸福,那样浑沌而又陶然的幸福。我从来没有这
但这是真实的,第一张贺卡已经放在我的案上了。洒满了细碎精致的透明亮片,灯光下展示着一个闪烁而又真实的梦境。画上的金钟摇荡,遥
是的,德,永远在增进,永远在更新,永远没有一个边和底儿——六年了,我们守护着这份情谊,使它依然焕发,依然鲜洁。正如别人所说的我们是何等幸运。每次回顾我们的交往,我就仿佛走进博物馆的长廊。其
那样久远的事了,刚认识你的那年才十七岁,一个多么容易错误的年纪。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我生命里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项更正确了,前天,大伙儿一起吃饭,你笑着说:“我这个笨人,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聪明事,”你没有再说下去,妹妹却拍起手来,说“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够快乐的说,我也知道了,因为你做那件聪明事,我也做了。
那时候,大学生活刚刚展开在我们面前,台北的寒风让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阁楼里:我呵着手刻写蜡纸。在草木摇落的道路上,我独自骑车去上学。生活是那样的黯淡,心情是那样的沉重。在我的日记上有这样一句话,:“我担心,我会冻死在这小楼上”而这时候,你来了。
寒假过后,你把那叠泰戈尔诗集还给我。你指着其中的一行请我看:“如果你不能爱我,请原谅我的痛苦吧!”我于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了,我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我真的不希望。并非我厌恶你,乃是因为我太珍重这份素净的友谊,反而不希望有爱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却乐于和你继续交往,你总是给我一种安全稳妥感觉。从起头,我就付给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当时我心中总向往着那种传奇式的、惊心动魄的恋爱。并且喜欢那么一点点悲剧气氛。为着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着没有接受你的奉献。我奇怪你为什么仍做那样固执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关怀常令我感动。那年圣诞节你把得来不易的几颗巧克力糖全部拿来给了我。我最爱吃笋豆里的笋子,唯有你注意到,并且耐心地为挑出来。我常常不晓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的身上,(我至今仍不能忘记那衣服的温暖,它在我心中象征了许多意义)是你,敦促我读书。是你,容忍我偶尔发的脾气,是你,仔细纠正我写作
后来,我们一起得到学校的工读金。分配给我们的是打扫教室的工作。每次你总强迫我放下扫帚,我便只好遥遥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奋力工作。在炎炎的夏季里,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无言地站在着,等你扫好了,我就去掸掸桌椅,并且帮你把它们排齐。每次,当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总感到那样兴奋。我们是这样的彼此了解,我们合作的是那样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茧,它们把那虚幻的字眼十分具体的说明了,
我们终于毕业了,你在掌声中走到台上,代表全系领取毕业证书。我的掌声也夹在众人之中,但我知道你听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着欣喜的泪。我感到那样骄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荣。
“我在台上偷眼看你,”你把系着彩带的文凭交给我,“要不是中国风俗如此,我一走下台来就要把它送到你的面前去的。”
我接过它,心里垂着沉甸甸的喜悦。你站在我的面前,高昂而谦和、刚毅而温柔。我忽然发现,我关心你的成功,远远超过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军中,在那样的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样辛苦的演习里,你却那样努力地准备研究所的考试,我知道,你是在为谁而作的。在漫长的分别的岁月里,我开始了解,存在于我们童年时期对于号角和战马的梦。我一直没告诉你,当时你临别敬礼的镜头烙印在我的心上有多深。
我们又可以见面了,能见到真真实实的你是多么幸福。我们又可以去作长长的散步,又可以蹲在旧书摊上享受一个闲散的黄昏。我永不能忘记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时候,忽然起了大风,小船在湖里直打转,你奋力摇橹,累得一身都汗湿了。
“我们的道路也许就是这样吧!”我望着平静而险恶的湖面说,“也许我使你的负担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兴去搏斗!”你说得那样急切,使我不敢正视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有船上,晓风,你是我最甜蜜的负荷。”
那天我们的船顺利地拢了岸。德,我忘了告诉你,我愿意留在你的船上,我乐于把舵手的位置留给你。没有人能给我像你给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我们共济的小舟呢?这两年来,为着成家的计划,我们劳累到几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乐的笑容总鼓励着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当我迈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驻足说:“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着你,晓风,直到你对我完全满意。”
我抬起头来,长长的道路伸延着,如同圣坛前柔软的红毯。我迟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现在回想起来,已不记得当时是否是个月夜了,只觉得你诚挚的言词闪烁着,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辉。
“就快了!”那以后你常乐观的对我说,“我们马上就可以有一个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欢吧!”
我喜欢的,德,我喜欢一间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时分我便去拉上长长的落地窗帘,捻亮柔和的灯光,一同享受简单的晚餐。但是,哪里是我们的家呢?哪儿是我们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来一辆半旧的脚踏车,四处去打听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惫不堪地回来,我就感到一种痛楚。
“没有合意的”你失望的说,“而且太贵,明天我再去看”。
我没有想到有那么多的困难,我从不知道成家有那么多的琐碎的事。但最终我们总算找到一栋小小的屋子了,有着窄窄的前庭,以及矫矫的榕树。朋友笑它小得像一个巢,但我已经十分满意了。无论如何,我们有了可以憩息的地方。当你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几乎为之下沉。它让我想起一首可爱的英文诗:“我是一个持家者吗?哦,是的。但不止,我还得持护着一颗心”我知道,你交给我的钥匙也不止此数。你心灵中的每一个空间我都持有一枚钥匙,我都有权径行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