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猫挠醒的。

我睡在易月生家的沙发上，还是他那只波斯猫平时最喜欢的位置。易月生就在旁边喝茶，看见我醒了，没有谴责挠人的猫，反而点点头往旁边一指：“大小姐，请挪一挪，您占了我猫睡觉的地方。”

我委屈地遵从了。

忽然想起他有可能是杀母仇人，又坐回原处，把猫推开。

“肖树则死了？”我问。

“不，他没死。子弹擦着心脏过去，勉强留了一命。” 

肖树则还活着。

总觉得是在梦里还未醒来一样。

“你去哪里？”易月生起身横跨一步，拦住从沙发上弹起来的我，“现在警察局满街贴通告要抓你。你要怎么去见肖树则，投案自首吗？”

“不用。”我摇摇头，“别忘了，我可是上海滩电影演得最好的那个。”

再一次见到肖树则，他在医院。三枪打得结结实实的，他胸口缠着绷带，直挺挺的军装穿在身上，似乎很不舒服。肥胖的上海警备司司长每天跑来汇报三次，手帕擦着汗说凶犯我和黎家铭还未捉拿归案。肖树则冷淡得很，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从北平送过来的文件，偶尔坐下来发呆，很少说话。

我戴着口罩站在旁边，像每个训练有素的护士一样帮他倒热水，换药，捻好被子。

他偶尔会看报纸，报纸上肖将军遇刺案报得风风火火。他合上报纸对自己的副官说：“我恨她。”

副官直挺挺站在床边不敢说话，我也不敢，默默把热茶端到他床头。

肖树则忽然转过头，目光越过副官，落在我身上：“护士小姐，你似乎从来不说话。”

我做了个手势。

肖树则明白过来：“哦，你是哑巴。”

他点点头：“哑巴最好，能够听别人说话，口风最紧。”

肖树则开始对我说一些自己的事情。

九

“肖家向季家提亲时，我是无所谓的。反正只是放在家里的摆设，只要对方家境优良，举止得体，就不错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新娘子跑了。一个人翻窗户，偷乘乌篷船出了周庄，到了上海做演员。面子丢得委实有点大，我家和季家断了交。只不过想看看让我颜面扫地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才去电影院看了她的电影。”

“结果，”肖树则叹了一口气，“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过我倒是坚信，缘分不到，强取豪夺，也不是自己的。”

“没想到，竟然又相遇了。”肖树则坐在病床上，指指旁边的凳子，“护士小姐，我这人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你坐着听。别累着了。”

我战战兢兢坐下来。

“这次要是缘分真的到了，我就带着部队去给月老烧香。没想到她来，是想杀我。负责开枪的人枪法不好，第一次打落了一朵桃花，第二次打落了一只乌鸦，第三次打伤了她的腿，自己人伤自己人——看得我自己都急了。护士小姐，你别急着走呀？”

原来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我本来相信，自己是能让她回心转意的。”

我做了一串手势，他摇摇头：“你是问，如果她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吗？不，来不及了。”

他对着我笑了笑，转过头看窗外：“这三枪，打得真的是太痛了。”

出了病房，易月生站在外面，拄着一根乌木手杖，空出另一只手抱他的猫。

“一旦入戏，举手投足间就是别人，不逊于当年的少夫人。”他赞扬道，“不过大小姐，你得跟我走了——最多只能再见他两次。”

我瞪着他，恨不得把这个人吃下去。

易月生竖起两根手指：“一次用来依依惜别，如果这次告别不成功，你还有机会重新告别一次。”

易月生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他说什么，我做什么。

十

扣动扳机的瞬间，我看见了易月生。

子弹即将穿过我的头颅，在黎家铭昂贵的白狐狸毛围脖上开出了一朵绚烂的红花。易月生忽然抬手一枪，速度快得连风带影。

子弹打穿雪佛兰的挡风玻璃，直接击在我拿着的手枪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枪从我掌中飞出去，落在外面不知所踪。

然后易月生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了个——一个章和一封青花瓷的印泥。

那时名片已经很流行了，有钱人见面时总爱递上一张，印着姓名和职位。易月走过来时，递了我一张——不是名片，而是名刺。狭长古老的木碟，七寸长、三寸宽，墨水竖行写的姓名和官职。

我轻声读了出来：“历史管理局亚洲司部 易月生。”

旁边跟着英文缩写：“HA。”

他认真地蘸了红印泥，然后探进玻璃已经碎掉的雪佛兰，在黎家铭惊讶的眼神中，往我额头上歪盖了一个大红戳。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自己额头上盖的是“同意”两个字。

“季萱小姐，恭喜加入历史管理局。仅代表我司亚洲处，对你表示欢迎。”

冰凉的印章触及额头时，我突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很久以后，每次新人入职讲解课上，我都会很不耐烦地告诉他们，首次接触“契印”时人体会有抵触反应，昏阙是非常正常的。别哭爹喊娘让盖轻点，就是拿羽毛盖上去，也照晕不误。

为了更好的培养新人，我曾经打听过我局的光辉创建史，但是没有人知道。印象中它一直存在，最初在中国称作“缮史处”，后来换了个洋气的名字，叫“历史管理局亚洲司部。”

每次局里招新，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曾经是时间轨道上的一颗小石子，改变过历史车辕前进方向。换句话说，当你改变了历史时，就已经在我局员工名单表上了。

我的同事们都像易月生一样，是不能被自己当前时代所容纳的人。

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岩石一样站在时光的流水中，把历史的车辕推向正确的轨道。

而肖树则，正是我对历史所作出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