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过去的自己

——说海子的《幸福的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

我无限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 "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
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
我爱你, 花楸树

这是一首写于1987年的诗，20多年过去了，今天读起来还是那么动人，让人感到无限的幸福，幸福之后又充满了忧伤。

诗题是“幸福的一日”，然而诗人没有把自己的幸福传递给他身边的任何人，而是写下这首诗送给在秋天绽放生命灿烂的花楸树，这一点是颇为值得我们吟味的。我们就此或许可以说诗人的幸福远非我们所说的幸福，诗人与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让我们通过这首简短的诗来窥测诗人的那个孤独但又无限美好的世界。

诗人说“我无限热爱着新的一日”，新的一日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因为我们或许在某一个日出之后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幸福、自由、爱……所有一切我们焦急的期待着的价值。诗人对这一切爱的那么深，他对那希望有无限的热情，不曾消减。这就是一个诗人的灵魂，他不为粗粝的现实所羁绊，永恒的追逐那个理想的火把，不惜为此毁灭自己年轻的生命。在这句诗里我们似乎看到了海子那张永远年轻的、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和他似乎那永远在期待着什么的眼睛。在这简短的诗里有着对希望的最虔诚的信仰，有着燃烧自我生命的殉道者的情怀，有着面对世俗的爽朗的笑声……总之我们从中找到了许多令我们陌生然而又感动的东西，这就是海子这个诗人对于我们的价值。

下面诗人把他的所有热情投掷向此时此刻，他说“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今天的花楸树，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他在强调今天，他在今天发现了一些让他感到幸福的东西——太阳、马、花楸树。这不禁令我们感到迷惑，这些司空见惯的事物为何使诗人如此的激动不已？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便是诗人从这些事物之中看到了我们未曾看到的精神。我们尝试着去探索这种精神，但是这种探索可以说是一种徒劳，因为任何常人的思维都无法和一个真正的诗人相交。

太阳，光和热的象征，是一切生命力量的来源。生存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的人类似乎早已经丧失了原始的豪迈的力量，这种堕落使人们安于现状，安于自由和意义的丧失，安于灵魂的逃逸和肉体的腐朽。我们的灵魂和肉体早已经冰冷，这种冰冷使我们达到一种封闭的状态，这种封闭的状态不是自足的，而是充溢着缺失，无论是自由还是信仰都离我们太遥远。我们盼望着太阳的照耀，把我们冰冷的肉身和内里的灵魂温暖，把这种封闭的状态打碎，以便让自由、理想以及其他珍贵的东西填充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快乐。

马，驮载着诗人在自己的世界上奔驰，就像他说的“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这匹马是冲出事实世界的，他要带着诗人突破现世走向一个被诗人以他的热情建构起来的世界。

花楸树，在秋天变得灿烂耀眼，美得让人迷乱，它的生命、它的价值（向相对于它而言的外在世界展现它生命的最辉煌状态就是它的价值，这似乎也如同人，人的价值如果有的话就是将自己的能量发挥到极限，一如雷电）已然达到了极值，这种状态是一种能量的爆发，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伴随着剧烈的雷鸣耀眼的闪电，也如同火山的喷发。壮美、灿烂、辉煌、燃烧……加在一起似乎可以形容这一时刻。

总而言之，能量、希望、梦境、美以及自由等等诗人想要得到的都存在于“这新的一日”。

这一天对于诗人而言实在是太圆满了，圆满到超越了以往一切的诗。而“诗”已然是超越了现实的一种梦了，此日却超越了诗，超越了梦。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此日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尘俗的世界，它属于一个形而上的世界，一切幸福之上的那个永恒的幸福本体。我们可以说，彼时彼刻诗人找到了绝对的幸福，不是任何一种人间的幸福，而是幸福本身，不需要借助任何的具体幸福来说明，诗人面前就是幸福本人。因此诗人写道“幸福找到我”。

幸福对诗人说：“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为什么诗人的幸福竟然超越了绝对的幸福呢？这是一个颇为费解的问题。我们似乎可以尝试着如此回答：作为绝对幸福，它始终处于一种孤独的状态，因为在与世俗世界相对的那个世界里面，幸福是孤单的。因为作为一个概念不会有第二个幸福与之同在。而诗人则不一样，当他找到绝对幸福的时刻他绝不是孤单的，虽然诗人在现实世界里面可能极度的贫穷，凄凉，但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他可以与绝对幸福相对，他找到了伙伴，诗人的这种幸福令幸福本身羡慕不已。

让我们来感受一下诗人当时的状态吧。面对着太阳、马还有花楸树，诗人从中体悟到他追寻已久的东西——自由、美以及生命的价值，当诗人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一切的时候，他恍然大悟：在这些感受之上是一个绝对的概念，那就是幸福。他有一个具象世界到达了一个抽象的世界，这也是哲学的最终目的地。在那里一切都是不可经验的，然而又都是最真实的。诗人超越了现实世界！

这是一个劈开了诗人，劈开了诗人的骨头的秋日，劈开了诗人，也就使最真实的诗人超越了他的形骸，抵达一个绝对理念的完美世界。于是乎我们想到，海子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