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荷叶洲(第六章)

第六章 另类人生
子望思虑有间,毅然说:“请我儿与秀兰现在就去雍和班,定一副花轿,要仪仗……”
“迎宾的?还是迎亲的?”敦厚问。
“当然是迎亲的。”子望躺在柯藤椅上,闭着眼说。
“这……”敦厚大吃一惊,张开嘴,多半天合不拢。
秀兰眼珠转了几转,耳边也就响起王家的声音:“大的,我斗胆叫你一声大的,你听好了,叫你爹用大红花轿亲自来接我……”
什么都明白了——秀兰笑着说:“爹,你早该如此了。今天日子很好,我们现在就去雍和班定轿子,下午把干娘接回来,晚上,就等着喝爹娘的喜酒了。”
敦厚说:“是很好。可是,总要个媒人吧?”
子望睁开眼,望着儿子,说:“媒人已经有了。”
“谁?”
“近在眼前。”子望看看秀兰,又合上眼。
“这不成啊,爹,”秀兰着急地说,“世上哪有儿媳给公爹做媒的道理?”
“现在有了——就从我开始。”子望仍闭着眼,说,“就这样吧,你们速去准备。”
下午两时许,王家的被锣鼓和唢呐声惊动了。她走出大门观看,当发现大红花轿是朝自己这边涌动时,先是一惊,继而就明白了;她脸上立时笑开了花。她重返卧房,自个換了一套新衣,又对镜梳下头发,施了一点薄粉。镜中的人立时就改变了模样。她的自我感觉很好,信心十足的。她回到堂屋,就像平时一样的斜靠木椅,一动也不动……
锣鼓和唢呐声靜下了。就见子望走在前,敦厚和秀兰及江伢子紧紧随后走进屋。
子望大声说:“王家的,我今天带着大红花轿,领着儿、媳和小孙子来接你了。你就跟我走吧。”
王家的睁开眼,不动神色地说:“倔老头,你早就该来了;你还叫我王家的吗?”
“嗯,是该改口了。可是,你现在还没有进我的家门呢。”
子望说着,就和秀兰一左一右搀起王家的缓缓走出门,走进花轿。
轿内,子望含情脉脉看着王家的,轻声说:“我真的服了你。就是,就是你下手太狠了点——”
“我不狠,你的下人,能这么轻快地让我进家门吗?嗯——”
子望溜出轿帘,朝敦厚说:“可以了。”
敦厚和司仪耳语
“起轿——”司仪大声喊,“奏乐,鸣炮,锣鼓队,响起来!”
……
史载:1936年10月18日,大通市荷叶洲江字巷江记生源水作坊老板江子望,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半推半就地用大红花轿迎娶“铁嘴媒婆”王家的。随之,他的宝贝女儿敦花出嫁。从此,女儿未婚先孕的丑事,就被一床锦被遮盖了。
现在,乘着这个间隙,让我们熟悉一下大通市(镇)的周边环境。
从大通的青通河出口,沿着大通夹江向东,境内有羊山矶、横港、扫把沟、铜官山、五松山、顺安古镇、进入繁昌县抵达皖江重镇芜湖市,全程也不过两百里地。在羊山矶对面的江北岸,有一块自然形成的码头叫六百丈,俗语说“大通对六百丈,”是形容家寒穿破衣,破得太难看了。也有说法是大通距六百丈的江面宽度。六百丈下面有一个千年古镇叫土桥,属无为县。土桥对江有个沙洲常年停泊木排,故称木排洲,是竹木商货的集散地。循土桥河溯河而上,可进入枞阳县属(桐东)的陈瑶湖和枫沙湖,抗战时期,这里是皖中抗日根据地重要的组成部分。由枫沙湖进入源坛河,可抵达古桐城县的东乡首府汤沟镇。沿着大通夹江上行至荷叶洲头,江南岸有一条河流叫梅龙河。这条河从梅埂入江,也出黄沙,沙质居青通河、秋浦河之上。黄沙是最重要的建筑材料,但在水泥问世之前,它的实用价值不被世人所知,被称为“一盘散沙”。从梅龙河溢出的黄沙,是形成荷叶洲的主要元素。在梅埂紧对面的江北岸,有一个天然港湾叫王家套,套子内芦苇丛生,小鱼、小虾极多。从这里入口,循河不过两十里路,即到达千年古镇汤沟。由此可见,从长江入口到汤沟镇有两条水道,史称“黄金河流”。汤沟镇与荷叶洲近在咫尺,其商业关系密不可分。荷叶洲毁于战火后,不少的商业活动转移至汤沟,因而,这汤沟镇就部分替代了荷叶洲的功能,被称为江北的“小上海”,也是抗战时期敌伪顽长期纠结之地。
汤沟镇的人文景观极其厚重,她诞生了桐城文派“三祖”之一的刘大魁,被誉为全国的文章之府;而近在眉睫的左家岗,又诞生了大明“铁石御史”左光斗,被称为气节之乡。还诞生了现代杰出的“将军外交家”黄镇等,俱为一时之秀!
汤沟镇沿河布局,河南称为小街,河北称为大街,大街又有上街、中街和下街之称。比较而言,以中街最为繁华,上街次之,下街又次之。地方谑语:你的生意能从汤沟的下街做到上街,那么就证明你是成功的商人了;你就可以走遍全国,不至落下。虽然是谑语,但也侧向透露出这个古镇商业竞爭之激烈。
在汤沟镇中街,有个赫赫有名的商号叫“汤通号”,它是荷叶洲江记生源水作坊在汤沟的总代理。它的老板就姓汤,因其人生有一段荒唐的历程,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汤荒子,面场上却尊称“荒子老板”或“荒子先生”。荒子不仅是江记的总代理,也是重要的战略伙伴,他为江记水作坊在江北收购黄豆等原材。随着江记的生产规模不断扩大,荒子的双向生意也就越来越好。荒子身材欣长,面如冠玉,有美男之称。他手头宽了,首先讲究的是穿戴,夏天是着一件白纺绸长衫,留大发,经常是手摇黑纸扇,怀揣铜烟壸;冬天喜着黑色皮装,这一身行头,显得绅士十足。他嗜赌,于女色并不上紧,未发迹前,其名言是“熬吃熬穿不熬赌。”输得一文不剩时,他就“白相相”,什么叫白相相呢?就是代替长相不好的男子到女方家相亲。他是美男,百发百中,所得颇丰。但他的所得不属于自己,是还赌债的。你说荒唐不荒唐?俗话说,好事不过三,他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径终于引发祸事,一个新娘在洞房花烛夜,发现新郎非其人时才知上当受骗,就一索吊死了。女方的父母找媒人,媒人吓得早躲起来;找荒子,荒子却说:世上只有错叫的,沒有错到的。你女儿是自取死,于我何干?话虽这么说,但内心却也不安,从此就不敢再做这种缺徳的事了。荒子发财后,赌瘾一发而不可收,安庆、池州、无为、荷叶洲等,凡有赌场,他都涉足,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十月底是给荷叶洲江记发货期。六百担黄豆,荒子雇了两条黄艄船承运。他在指挥装载时,心里想的却是一个字:赌,今天晚上要在荷叶洲好好的赌一把!傍晚时分,帆船抵达荷叶洲。荒子到子望家报到,得知他新近续弦了,遂包上十块大洋作贺礼。子望略一推辞,也就慨然收下。双方言定,明天上午卸货。子望还在醉雅轩设宴答谢,并藉此为荒子洗尘。荒子也愉快地答应了。
荒子进入赌场时,就觉得精神亢奋。可是,他今天的手气太背,在“呼单唤双”地吆喝声中,他把随身携带的银钱输个净光。他想扳本,找赌场主说:“借我百钱,无论输蠃,明天一早归还。”赌场老板嘲笑说:“荒子老板,你不能破我规矩啊,我这点蝇头小利是只进不出的。你还是早回客栈休息吧。”
可是,输了钱的人心里都发潮,想的就是扳本。荒子睡不着,他第二次进赌场时,直奔老板说:“我此番没有带足大洋,但还有两船黄豆,足六百担,管用吗?”
赌场老板欣然说:“黄豆?管用管用,水作坊就缺这东西。我按成本抵现。”
荒子未能扳本,输了一船黄豆。他要赌场老板立时派人去卸货;因为他明白,天一亮这船黄豆就不是他的了。赌场老板问:“荒子老板财大气粗,就不想扳本了?”荒子摇头说:“这次就这样了,再扳本,恐怕江记生源要歇火,我也休矣!”
天亮,江子望派人来江边卸船时,发现只有一船黄豆。他问荒子这是什么回事?荒子叹气,说:“别提了,昨晚输了一船。请江老板放心,我回去立马外齐。”
子望说:“荒子,我们都是讲信誉的,出口如出实,这次我信你。但是你这恶习,还是戒了吧。”那时,荒子就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声说:“一定戒,一定戒,我听江老哥的……”
荒子第二次又发了两船黄豆。这一次,他来了个更痛快的,把两船黄豆输了个净光!
接连输掉三船黄豆,荒子气馁了,也惊醒了,不仅仅是差欠江记的两船黄豆无力补齐,就是江记预付的百分之五十定金,也无钱退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荒子愤而投江。是子望派人下水救了他。子望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戒不掉赌么?”遂将一把菜刀放在荒子面前。荒子略无惧色,右手操刀,一下子就剁掉左手无名指,他跪在子望面前发誓:“师傅,从今起,你就是我的师傅。我若再赌,犹如此指!”
子望说:“念在多年合作,你现在又拜我为师,因此我也不指望你还我定金了。这样吧,我叫敦厚去汤沟,帮你把水作坊开起来,或许,你能就此起步。”
商界有保守的说法,能给千文钱,不指一条路,这是商界的秘密。江子望不仅给荒子指了路,而且言传身教,这非同小可!从此,荒子的水作坊不仅在汤沟古镇站稳脚跟,其主要产品臭豆腐、茶干、千张(豆皮)和生腐(豆泡)等,还源源不断地向周边城镇辐射,久负盛名而不衰!
畅春楼的一品红(筱月)从良后,老鸨矮中选长,重新选了“一品红”。这件事引起筱月强烈地不满,遂由陈才河下令:畅春楼及市属所有声色场所,一律不许打“一品红”的招牌,违者停业。老鸨无奈,只好将新一品红易名为“二品红”,大约就在荒子剁手指的那天晚上,畅春楼也发生了悲剧:那个久恋二品红的四川木材商人,因囊中无钱,遂被老鸨强行逐出……老鸨叫、众妓笑、二品红哭,说妈妈太缺德,他为畅春楼花光了全部行资,少说也有两千大洋吧,连歇最后一夜都不准。老鸨说:“没钱走人,这是行上规矩。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贴些私房钱?”二品红说:“我的私房钱都贴给他了,他说要为我赎身……”“赎你妈的屄!”老鸨泼口大骂,“一个穷鬼连例钱都交不起,拿什么替你赎身?你个不要脸的,还真的粗糠里舀水——倒嫖(漂)。看我打死你!”遂和二品红扭在一起。
这时,木材商人冲上来,大喝一声:“你给我住手!”老鸨大吃一惊,愤然说:“你又跑回干什么?不要脸的东西,还想光着双手救美吗?没门!”商人说:“不错,我现在是两手光光,但是洲上还有一座木排,少说也有三千立方,管用么?”老鸨又是一惊,立时就转怒为喜,笑道:“管用管用。你今晚别走了,付三棵白木,夜夜如此。”木材商人慨然承诺。
据说,这座木排“消化”掉一半时,二品红急了,她发怒说:“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用剩下的半座木排替我赎身,我这辈子就死心踏地的跟着你。不听我的话,你必然是人财两空。我心不忍,你今夜就离开这里,我们从此不见面。”
据说,那个木材商人被骂醒了,遂用最后的半座木排,为二品红赎了身,夫妻双双回四川定居。江上人都说:“荷叶洲的妓女吸劲太大,连整座木排都能呑进去……”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地区,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其负面的消极的事物也就伴随而至。荷叶洲虽然只有十几年的兴衰史,却更能清晰地折射那个时代的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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