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儿小传·第33章》:复旦老进士(一)

《木头儿小传·第33章》:复旦老进士(一)
复旦老进士(一)
上海读博头一年
多亏了复旦大学潘旭澜先生不弃,我来到上海,以43 岁的年龄开始读博。
我不知道范进中举高寿多少。可我知道,我是43岁上去复旦做进士的,估摸着跟老范有一拼。而且老范是从广东考上的,如今我也从广东考到上海。1987年我若留在康奈尔大学继续读博,那么,我早已成为博士了。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人生如梦,不堪回首啊。我在面试的时候,面对潘先生,面对着潘先生的助手王东明老师,表达我的读博愿望时,他俩一定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小个子男人,心头还有那么一块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呢。
在复旦大学,因当代文学急需人,潘先生治当代文学,也就成为当代文学的领军人物。事实上,潘先生熟悉整个20世纪文学。在复旦,治当代文学的人,必定熟悉现代文学;治现代文学者,必然熟悉当代文学。潘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学问大家。再如陈思和教授,在学校教授的课程有一门是现代文学史,他发表的文章,我在的那几年,当代的居多,所以在陈思和老师,他治的是20世纪文学。进入21世纪之后,他又跟着关注21世纪的中国文学。
回首看复旦1997级的博士生,年龄大的还真有好几位呢。譬如来自杭州大学中文系、后来并入浙江大学的裴毅然,大家管他叫老裴,1954年出生,毕业后先回浙大,后来去了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担任教授;再如同学张敏,宽宽的脸膛,厚实的肩膀,1953年生,毕业后回到山西大学,后来又去了上海大学担任传媒教授。我居然也位列年龄最大的学生之中,一不留神成了个老进士。记得读硕士时,我在班上年龄最小,当时的感觉,仿佛还有很多老本可以吃吃;不知怎么搞的,硕士毕业15年后来到复旦,发现自己年龄已然比陈思和老师还大一岁。真是蹉跎岁月,年齿比学问长得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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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1: 1997年在上海外滩
潘旭澜先生第一印象,很严厉,不苟言笑。他讲话慢条斯理,感觉中气有些不足。但仔细听却讲得有板有眼,条理格外清晰。进校之后,跟潘先生接触多了,发现先生哪儿严厉呀,他其实话很多,很喜欢聊天。主要是看对方是啥人。聊天之中,我辈学子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譬如潘先生喜欢散步。我进校之后,便隔三差五地去他家,陪他散步。我跟着先生,且行且聊,从复旦的老先生贾植芳聊到文学界,再从文学界聊到小浪底的截流工程,再聊到电视上播放的体育节目,然后再聊到足球。啊哈,这就不得了啦,潘先生是个足球迷呀,聊起足球来,可能侃啦,10个人也侃不过他一张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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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2: 1997年的上海城隍庙
进校没多久,逢潘先生生日。
我们三位在读的博士生,李林荣、吴培显和我,跟潘先生的夫人,两个女儿,一道给先生祝寿。
我跑到上海有名的老饭店和平饭店,订制了一款蛋糕。因我知道,和平饭店是外国人创办,1949年后尽管收归国有,但传统还是传统。蛋糕做得比一般的饭店地道很多。
蛋糕送来之后,果然不负众望。蛋糕好几层,最上一层围了一圈寿桃,大约有六个大的一个小的,象征潘先生65岁寿辰。那天下午,大家很开心地切蛋糕,分蛋糕。吃完蛋糕之后,潘先生的大女儿潘向黎的老公在餐厅订了位,因他是留日归国的,所以订了一家日本餐厅。我们一行人,潘先生和潘师母、潘向黎和老公、小女儿潘向榛、我们仨,一同乘车来到这家餐厅,高高兴兴地祝贺潘老师生日快乐!
那天潘先生十分高兴,话也多了,酒也饮多了,脸也有些儿红了。
那天是我读博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回家搬新家
1997年10月下旬,我接到家里的信息,要搬新家啦!
新家在华南师范大学校内。
广东省高教厅为了表示重视教师的生活,跟华师协商,在华师校内修建“高校教师村”。一期A座全部给华师,B座则分配给省属其他高校。我们学校分到二十多套,其中有一套就是我们的新家。因了第一期很成功,所以后来又搞了第二期,D座全部给华师,C座给广东其他高校分。第二期我校也分到二十余套房。
当初高教厅把教师村当作“教师工程”做的时候,便对工程提出很高质量要求。于是,教师村的水泥标高很高,电梯也是东芝牌子,所有一切的质量比一般住房要高很多。例如我们家住6楼,要在6楼的墙壁上打一窟窿,接一根电视线,那就比在30层费力许多,因30层墙壁厚度跟6层的比,薄得多。跟一般的楼房相比,在我们6楼打洞费力十倍。所以,教师村的毛病是在设计上,但在工程质量上,那是靠得住的。五十年没问题。这是我们入住之后屡次验证得到的结果。那些试图在我们墙上斲洞的工人,有时候把钻头打坏了,离成功还远着呢。
我向潘先生请了两周假,回来搬家。
我们需要把在白云区大朗的家,搬至天河区(当时在广州尚属新区)的华师校内。虽然我们请了大众搬家公司,可这里不是成都,我的那些哥们儿不能来帮忙。搬家前的打包,搬家后的拆包,全要靠贾宪与我。更有甚者,我在这短短的两周之内,接了香港太古公司的外活儿:太古属下的饮料公司预备在东莞办两期培训班,请英国的一间高级咨询公司派高级咨询专家前来培训太古的员工。一周一期,从周一到周五,第二期学员换过,从头再来。我刚好请假二周,除了搬家,其余时间全部用来给太古做翻译。我之所以忙碌之中接这活儿,主要因了家里需要钱。我在沪全脱产读书,家里需要钱。
从搬家的角度说,贾宪比我辛苦;从这两周的工作来看,我比贾宪辛苦。
我俩把家私一件一件地打包,然后跟随大众搬家公司一道来到新家。性情一贯很急的贾宪,刚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便忙不迭地开始拆包。我怕她一人做得太辛苦,也跟着拆包。到第二天,各种大包小包一一拆完。晚上到华师贾宪的一个好朋友家借住,腰好像断掉了一样。
我觉得很奇怪,搬家累腿累手累心也就罢了,干嘛跟腰过不去呢?后来我的腰不行,正是这时候留下的后患。
第二天,我赶往东莞,开始从周一到周五的连传翻译。然后从东莞赶回广州,帮助家里收拾。第二周周一再赶往东莞,为第二期培训班做翻译。等到第二周周日我返上海,贾宪送我上火车。在太阳底下,她细细地看着我头顶上的头发,说道:
哎呀,你头发啷个白了唻?
是不是哟?
是呀。你自己看嘛。
我怎么看呢?大庭广众之下,我能跑到对面看我自个儿头发吗?
我忽然明白,伍子胥为何一夜白头啦,就是搬家累的嘛。
换导师
回到复旦,潘先生并没责怪我去得太久。可是,我自己的想法有所改变。
我跟随潘先生做中国当代文学,由于我从大学毕业后一直坚持读中国现代和当代文学,在知识结构上是跟得上的。可我了解到,陈思和老师指导的博士生,有两个方向。一个是现代文学方向;一个是比较文学。我很清楚,如果我读比较文学,那么我的特长可以发挥;如果我继续读当代文学,那么我无优势可言。当我在散步中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潘先生的时候,潘先生的脸色不太好看。可令我诧异的是,他直接出面,帮我跟陈思和老师联系,为我换导师铺平了道路。
我对于潘先生负有沉重的愧疚感。
不过我很清楚,我转方向对于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弊。潘先生跟陈老师关系很好,跟贾植芳先生关系也很好。在学术辈分上,贾先生属于上一辈,即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第二代学人(胡适、周作人属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一代学人);潘先生属于建国后培养的人才,比贾植芳小一辈,而陈老师则是77级的,又比潘先生小一辈,属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第四代学人。潘先生直接跟陈老师协商妥了,我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就成为陈老师众多学子中间的一员。
也就是说,没等第一学期结束,我已经跟随陈思和老师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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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3: 上海外滩
面瘫
紧张的学习继续着。
我在复旦有几位同住一幢楼的同学,全部是住在我那幢宿舍二层楼的学友。他们全部是复旦97级的博士生,但未必是2000届的毕业生。有学医的,学管理的,中文系的,外语系的,也有学遗产学的。其中有位刚好是广州第一军医大的,他学习的正是复旦相当强的遗产专业。我们在学校常在一块玩,时常跑到他们实验室去煮吃的。后来寒假来了,我约他来我家玩。谁知就在他来我家前一晚,我突发面瘫。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面瘫。
我感觉面部左边部分不受我的控制。我让它向左,它无动于衷;我让它向右,它也无动于衷。这让我很为难:我的脸部表情不受我支配,您说我这脸往哪儿搁?
我成为皮笑肉不笑的人。
原来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面瘫。
为何会患面瘫呢?
事后回想,明白自己读博表面上显得不着急,暗地里却十分焦虑。
焦虑什么呢?暗地里觉得自己转了一个专业,需要加倍努力。每天给自己加油,每天都拼命读书,读到夜里一、二点才睡。表面上看上去无所谓,实际上内心里焦虑啊焦虑啊焦虑。急火攻心,免疫力下降,造成了“歪嘴风”。
呵呵,老进士得了“歪嘴风”,果真跟范进一模一样哎。
这次面部突然抗命,不归我管辖,我由此发现自己的一个秘密:遇到大事,我其实很焦虑。奇怪的是,我自己压根儿不知道,感觉好像没事儿一样。如果这次焦虑不以面瘫的形式表现出来,那么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很焦虑了,焦虑到发病的地步。多年之后,我考驾照,类似的焦虑又出现了。表现在我开车时教练说我不必紧张,可我自己根本不觉得自己紧张,全然一个不知不晓。只是在教练几次说过我之后,我才意识到,我那种“王氏焦虑”又回来啦。我路考头一回吃了个鸭蛋,考官说我转弯不打转向灯。
第二天早上,黄同学来我家。我的心情不佳,所以黄同学闷闷地在我家吃了个午饭,就告辞了。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我为何那天反常?我觉得对不住黄同学。他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我为啥如此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有位老师,名叫何传添。在大朗他住我家楼上,房号704,是经济系的辅导员,跟我关系很好。因我教的学生,经济系的居多。他后来做了广外的副校长,可当时还是一个普通老师。他得知我得了面瘫,立刻打电话来,说他认识一个人,在东莞,擅长用民间方法治面瘫。
俗语说,病急乱投医。此话不假。我当时十分焦虑,心想带着一幅范进式的嘴脸如何见得陈思和老师和他众多学生。得知何传添有这么个熟人,于是从学校包了一辆面包车,载着何传添、贾宪与我直奔东莞。
面包车七拐八拐来到东莞一个镇上,然后继续来到一条村里,来到那个“江湖郎中”家。
看来何传添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帮助人的好事啦。
我们的车,在何传添指挥下很顺利到达郎中的家。
郎中家的一切普普通通,郎中几乎不说话。他一不问我如何得的这个怪病,二不问我感觉如何,拿起一个东西,在我的脸上烧了四个疤,就在我左下颌附近。然后告诉我,回去后慢慢调理,便会好了。我给郎中七百元,算是一点心意。而对于何传添老师,我却没有半点儿表示。
就这样,我们回家来,我身上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郎中在脸上烧的疤痕。其中有两个,永远留在我的脸上。
回到广州后,隔了一天,我心里急呀,又跑到广州中医学院附院扎针灸。前后扎过几次。头一回老师还替我扎,后来几回,她让她的学生给我扎。于是学生拿我练手,老师在一旁指指点点,学生(居然有两位学生)在我的脸上做作业。
过了两周,我的面瘫好了。但我说不清,究竟是郎中帮我烧好的,还是中医学院的针灸扎好的。
面瘫好了之后,在读博期间,脸上留下的疤痕里边,有两枚比较明显。
寒假过后回到上海,熟稔中国文学的陈思和老师和同学们居然没注意到,范进回来了。
这是我有史以来得过的叫得出名的病。
黄山会议
1998年,也就是我开始读博的第二年,我开始向谢天振老师主编的《中国比较文学》投稿。
第一篇稿子的题目叫《世纪之译:细读<</span>尤利西斯>的两个中译本》。这是利用我多年对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关注和积累写成的。当时国内博士生或学人,对乔伊斯了解得比较多的没有第二人。没想到这篇文章很被谢老师看好,他把文章转给当时他的学生查明建看过,二人一致认为,此文有内容,文笔特别好,可以发。
于是,拙稿《世纪之译:细读<</span>尤利西斯>的两个中译本》在《中国比较文学》1998年第4期问世。
然而,事情没完。伴随着即将发表文章而来的,是一系列的学术举动。头一个举动,便是谢老师邀请我参加是年秋天在黄山举办的“中国比较文学‘98‘文化与翻译’学术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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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4: 黄山会议
会议是谢天振老师和清华的罗选民老师共同主持的。这次会议成为我个人学术上的一个起点,也算得上我个人的一个里程碑。
之前,我一直从事英国文学研究,主要研究乔伊斯;之后,我成为比较文学里边的一名新兵,且是在比较文学中最热门的翻译研究领域耕耘。由于我有近18年的英国文学的积累,加之我的中国文学并不薄,所以,我感觉,有一种井喷式的学术表现。
当时我并不知晓,多年之后回过头看,我才感觉到那是一次井喷。
在黄山会议上,我在谢老师的关心下参加会议的活动。获益匪浅。
在那次会议上,我遇到了查明建。他虽然年龄比我小11岁,可学问不小。他阅读的文献量极大,超过了当时一般同龄学人,也超过了我。更重要的是,查明建人品不错,为人正派,人情味特浓,富有人文情怀,跟我特别谈得来。后来成为我在中国比较文学界最好的朋友。
在那次会议上,我遇到张旭。张旭此时尚未上香港浸会跟Martha读博,年龄跟查明建差不多,他也成为我在中国比较文学界的一个朋友。
在那次会议上,我遇到张跃军。他是区鉷的博士。他主要作美国文学研究,但由于跟罗老师同在长沙铁道学院共事,所以也来参会,后来也发展成为我的一个朋友。
黄山会议是我开的比较文学界的一个很有意义的会。所有的参会代表围桌而坐,大家在他人发言是可以很方便地插话。我特别喜爱这种方式,因大家可以自由地发言。我在会上发言,我在会上插话,我跟朋友们交流,更重要的是我通过会议认识了一些比较文学界年轻的朋友。当时开会的场景,如今历历在目。当时参加那次规模不大的会议的代表,多数人后来成为中国比较文学界的人物。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应该好好感谢谢天振老师。是他和陈思和老师,引领我进入比较文学界。而且是以当时的条件下最好的方式:发表文章与参见学术会议。
刚才还是范进呢,现在却以比较文学会员的身份跟大家讨论。世界真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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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5: 参加黄山会议后,我独自去了绍兴,因当时对鲁迅与周作人感兴趣。这是绍兴的大禹陵。
(2016年11月25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