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岛屿”:平庸生活中的虚幻追求——科塔萨尔《正午的岛屿》赏析
(2015-07-23 08:2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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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岛屿”:平庸生活中的虚幻追求
——科塔萨尔《正午的岛屿》赏析
“天涯论坛·闲闲书话”的《闲谈》第一期讨论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正午的岛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干热心的网友也讨论得颇热烈,斑竹石中火兄希望我也谈些看法,我当然乐于参与;只不过我觉得这样的作品在我看来,须得认真品读,再三捉摸,方敢发言,刚巧手头上有些事,这事就给耽搁下来了。现今虽然已经时过境迁,讨论似乎也已告结束,但是,我对这篇小说的兴趣却正依然浓烈,感触良多;于是,干脆写成专文,作为一种迟到的表态,望石中火兄谅解。
一、
品读再三,觉得这个小说确实特有意味。浏览了一下参与讨论的网友的发言,觉得大多数都比较浮泛,未能真正进入小说的灵魂;甚至有网友认为这小说是难以解读的,见仁见智就行了,不必有确切的结论。这种观点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虽说“一百个读者就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可别忘了,这一百个哈姆雷特毕竟还得是哈姆雷特,而不可能会是奥菲利亚。而在我看来,这个小说的思想逻辑性是非常严密的,虽说它的隐喻象征意味或许可能人见人殊,但基本思想脉络却是清晰可见、勿庸置疑的。
小说其实是以精确的现实主义手法来结构他的现代主义小说的,这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变形记》除了主人翁变形为甲虫具有现代小说先锋意味外,其他所有的描写都可以说是严格的现实主义手法)。这类小说手法完全不同于魔幻现实主义的极度夸张变形手段,相反它几乎是极其写实的,而且写实过程极其克制、极其冷静、极其精确。其中的克制、冷静展现几乎完全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冷血式叙事,不露喜怒爱憎情感,一种纯客观的新闻报道立场;而其中的精确有时甚至发展到琐碎、无聊的程度,很有些自然主义的意味,几乎很容易被粗心的读者所厌烦以致忽略。但读者千万别真的认为作者的叙事有些心不在焉,如散兵游勇;其实,这就是科塔萨尔的高明处:在看似纯客观、波澜不惊的自然主义细节描写中,作者的匠心独运被隐藏得悄无声息,细针密线一直在严密地织就一张小说思想艺术之锦。这张锦表面看上去朴实无华,清明恬淡,但其实内里波涛汹涌,风谲云诡;其逻辑思想经纬线编织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说是精心设计的,不象很多魔幻小说家在耍弄夸张变形手段时为标新立异或耸人听闻都难免玩弄一些虚幻的噱头,半买半送地搭配一些水货;但是,在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正午的岛屿》里,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说是不可缺少的,都可以视为其小说思想逻辑深入发展的严密组成部分,看似琐细庸常的生活细节其实没有一处闲笔,都可以说是作者刻意择取、精心安排的,称得上是藏龙卧虎,大道无形,大师名号,当之无愧!
二、
小说的前半部分的许多描写都是主人公玛利尼在飞机上作为乘务员的庸常生活。这种生活平静、安宁,甚至让人感到舒心惬意,几乎没有任何烦心事情。玛利尼一直在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总是“不慌不忙地调好餐桌”,“往返走动”地为顾客送“杂志”或“威士忌酒”,就在这“无穷无尽”的餐盘运送过程中,也从不忘“每一盘附送一个乘客有权得到的微笑”;并随时注意顾客的情绪变化,并同时考虑“有没有必要回应一下女乘客执着的目光”……可以说职业范儿完美无瑕。另一方面,与同事的相处也应该算得上是融洽和谐的。尽管有一位新来的空姐因为他“脸贴在舷窗上”看“正午的岛屿”,一度“认定他不是个好同事”,但很快在他的解释下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上午的走神”;工作中有较密切关系的同事有露西亚与菲利莎,相处都算不错,而后者甚至与他还很“默契”。生活中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与女友卡尔拉的关系出了某种问题,以致卡尔拉对他有一种“不解”和“失望”,甚至“头疼”,并且决定不想要孩子,要和他分手,而“可能会和特雷维索的那位牙医结婚”……但他对此并不“在意”,认为与他的“正午时光”相比,“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而他所谓的“正午时光”,指的是他所服务的的航班在每个周一、周四、周六(以及周日,每月两次)的“正午时光”都会从大洋上空飞越一个小岛,而这个被大洋所包围的小岛风光总是让他着迷,每次飞越它时,他总是要专注的凝望,并渴望了解这小岛的所有信息,他因此被飞行员称为“海岛疯子”。为了这个“正午时光”,他甚至拒绝了上面要调他去的好处多多的纽约航班。最后,他利用假期来到了这个小岛,同时决定再也不离开这小岛,并希望“将以某种方式永远留在岛上”。
这里就面临着小说的一个关键问题,玛利尼的“正午时光”或者说“正午的岛屿”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也就是说,前面所有的精确的现实主义描写与铺垫所象征的意义是什么?这才是小说的耐人寻味处。在我看来,这里的象征意义就是:平庸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单调沉闷环境中的一点亮光,某种近乎虚幻的理想追求。
虽然玛利尼的生活看上去似乎很稳定很安宁,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对这种生活其实很不满意,或者说这种稳定和安宁的生活让他感到单调和平庸,甚至厌恶。而在他眼中的“正午的岛屿”却永远充满着一种诗情画意:
“就在这时,舷窗的蓝色椭圆形里浮现出岛屿的海岸,海滩宛如金带,一座座小山丘簇拥着中央荒原”;
“岛屿很小,孤立海中,湛蓝色的爱琴海环绕着它,为之镶上一道耀眼的凝固的白边,那该是在礁石和海湾间飞溅的浪花”;
“小岛只在几分钟内是可见的,但空气永远是那么澄净,大海近乎残忍地将岛屿刻画得分毫毕现,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与上一次旅行中的记忆全然吻合:北方海岬的绿色斑点,浅灰色的房屋,沙滩上晒着的渔网。看不到渔网的时候玛利尼会有一种匮乏的感觉,近乎一种冒犯”。
……
注意第三段引文中“大海近乎残忍”这样的表述,它告诉我们,玛利尼对海岛的疯狂迷恋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唯一“牵挂”,成了他心中割舍不下的一种“痛”。看见小岛,他就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亲切感和痛苦感,而小岛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已在他心中刻下深深的印记,少了一处细节他都会有一种“匮乏”的惆怅,而“分毫毕现”的真实又让他产生一种隔空相望的触景伤情,犹如“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那种伤感和极大遗憾,以致于让他觉得大海的“近乎残忍”。
而在现实生活中,虽然生活安宁和稳定,但却没有让玛利尼产生生命激情的冲动,生活中几乎没有让他感到兴奋的事物,而所有那些平静甚至安逸的生活,让他产生的最好感觉不过是,“这一切都有些模糊,轻松又亲切,仿佛是某种代用品,借以打发飞行前后的时间,在飞行中也是一样的模糊、轻松和愚蠢”,由此可见,现实生活中完全缺少能引发他生活热情的事物:女友的亲近或背离对他而言无可无不可;职业上的完美范儿不过是生存的必然前提,一种职业性的习惯使然;虽然同事菲利莎是与他“有一种默契”的唯一能够多少理解他的人,还有一个弟弟也让他有些牵挂,但是,对他们的这种情感在他已经置身于小岛舒适凉爽的海水中并决定再也不离开小岛时,仅仅是使他“想象他的弟弟,菲利莎,当他们知道他要留在一块孤零零的大石头上当渔民时的表情”,如此而已,他们也完全不能成为他新生活选择的阻碍,他很快就“收回思绪向岸边游去,那一切已是过眼云烟”。
这就是玛利尼“正午的时光”的象征意义,在他看来,过上小岛那种原生态的渔民生活是他生活中最理想的选择。
三、
小说解读到这个程度的时候,读者还必须明白一点,当科塔萨尔在清晰地极有层次地铺垫渲染这个主题时,他依然保持着一种极其冷静的他者立场,不像我们国内的一些类似题材作品那样,总是要在其中加上一些倾向性极强的“套式”化观念,即这是一种追求原始单纯美好生活的善良热情,表现了对物质文明、金钱商业化生活的厌恶和背叛,也即中国文化传统里的一个经典主题:追求自由美好、清高、超尘脱俗的陶渊明式的山水田园生活。
这种观念很容易成为国内作家同类题材创作的思路指南,也很容易成为一些著名评论家发掘作品“深刻性”的必然路径,其实,这只是一种缺少独立、深刻思想性的习惯性套路而已。很高兴地发现,在“闲闲书话”的众多讨论声中,我没有发现这种“套路”式的分析,这简直让我有些惊讶。虽然很多观点大都有些语焉不详的遗憾,但却绝无这种“套路”式的倾向,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参与“书话”讨论的众多网友都是具有一定水准并怀着一种真诚的立场在对作品进行自己独立的解读,所以才绝无这种人云亦云的概念化弊病。
科塔萨尔的立场是,他绝没有对玛利尼的追求轻率表态的意思,他甚至不想对玛利尼的行为选择做出评断,他更乐意于仅从玛利尼个人的立场来揭示这种追求的意义,或仅从第三者的客观立场对事实做出一种摄像机式的报道。
玛利尼自己在对小岛入迷的过程中,也有一个清晰而理性的心理变化轨迹:
当他无数次地在机上舷窗上对“正午的岛屿”深情地凝望时,他也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无害而烦人的怪癖”,甚至也曾刹那间动过“了断”这个“怪癖”的念头。他也明白他对这个岛的“牵挂”其实“毫无意义”,“一周三次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跟一周三次梦见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是一样的虚幻”,“在这种无用的重复观看中一切都被扭曲”。
但他终于还是放不下这个“牵挂”,最终还是踏上了前往小岛的旅程。而一旦进入小岛,他就完全被小岛给迷住了:
“岛屿涌入他的心,他很享受这种亲切感,以至于不知道该怎样思考或选择。” 但同时他已经“确信无疑自己不会离开这岛屿了,将以某种方式永远留在岛上”。
当然,一下子想从过去的生活中走出来,这是不容易的,科塔萨尔特别强调了这种心理动态:
“玛利尼看了一眼手表,做了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把它从手腕上扯下来塞进泳裤的兜里。抛却旧我并不容易,但在这里,在高处,烈日长天,他感觉这转变是可能的”;
“他闭着眼睛对自己说不要再看飞机,别让飞机又一次飞越海岛上空时产生的那种恶意污染自己。然而在眼睑的阴影下他不禁去想象菲利莎和餐盘,她就在这时候分发餐盘,还有他的继任者,或许是乔尔乔或者别的线上的新人,也一样微笑着端上红酒或者咖啡。他无力与这许多的过去做斗争”……
扯下手表,不再看飞机,都是他想完全摆脱过去的一种努力;然而,想真正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当他看到正飞越他头顶的飞机、听到他熟悉的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时,他还是禁不住地想起了菲利莎和餐盘以及与之有关的其他事情,对这个“旧我”的纠缠,他的抗拒有些“无力”。
在这段描述里,作者用了一个感情色彩比较鲜明的词——“恶意污染”,这大概是作品中唯一明确使用了的一个贬义词,由此可以投射出玛利尼对自己的空乘职业的严重不满甚至厌恶,正是这种厌恶使他坚定地迷恋上了这“正午的岛屿”。
这就是玛利尼执意追求“正午的时光”的全部心理动因,或许这只是人性的一种本能驱使,如此而已,无可非议,当然也与崇高无关。
四、
小说的最后一节通过玛利尼的视角以极其冷静客观的笔触描写了飞机失事的瞬间:“睁开眼,直起身,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飞机的右翼,几乎就在他的头顶,无法解释地倾斜着,涡轮机奇异地轰鸣着,飞机几乎垂直坠入大海。……机尾在百余米外渐渐下沉,没发出一丝声响。玛利尼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水中,还抱着希望飞机能够再浮起来,然而只剩下波浪柔和的线条,一只纸盒荒诞地在坠机处附近沉浮。”
对于这个场景的象征意义,参与讨论的网友看法似乎有些分歧,甚至有人认为这只是玛利尼的一种想象而已,这是不确的。毫无疑问这是实写,是一次真正的飞机失事,至于是否是玛利尼飞过的航班极其象征意义是什么,我以为并不重要,即便这里有某种象征意义的话,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在我看来,作者的重心并不在此,这些描写仅仅是一种铺垫而已,作者的重心在小说的结尾,最后一句:
“然而,跟往常一样,他们孤独地呆在岛上,那具睁着眼睛的尸体是他们与大海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
飞机失事,从小说文本角度来看,至少可以有三种视角:
首先是玛利尼的角度。对于玛利尼而言,这场空难是他亲眼目睹的一幕惨剧。对于一个空乘人员而言,空难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恐怖事件。事件发生在他刚好脱离了这种生活的时候,虽然他的脱离与恐惧空难无关,但此时此刻,目睹他的同类遭遇此劫,他的心情肯定是极其复杂的。但在事件发生的刹那,他肯定无暇思考这些东西,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去救人。所以,他把一个尚有呼吸的遇难人员拖到了岸边后,极力施救,却无济于事,只不过让他近距离地目睹了一次死亡的降临:“伤口每一次痉挛都裂开得更大些,仿佛一张令人厌恶的嘴在呼唤玛利尼,把他从岛上短暂时光里微小的幸福中拽出来,在泡沫中向他呼喊着他已经无法听见的话语”。对于玛利尼而言,这场空难一定是刻骨铭心的,以至于使得他苦苦追求并最终如愿获得的“岛上短暂时光里微小的幸福”黯然失色,他似乎听见了死神的某种“呼喊”,但却无法辨别其中的意义。这种震撼和打击对于玛利尼是难以言喻的,这是作者留给读者的一个巨大解读空间。
其次,是岛上寥寥可数的几位原住民的角度。 这个角度就是小说最后一句所揭示的,也即在玛利尼看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以及那具死不瞑目的遇难者的尸体,在这些“孤独地呆在岛上”的原住民的眼中,不过是“他们与大海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如此而已。
在这里,科塔萨尔想表达的意义是什么呢?如果要说象征意义的话,航班与海岛在这里似乎可以象征着两个几乎没有交集的世界,一个是几乎是衣食无忧的现代文明世界,一个就是这与世隔绝的被大洋包围的孤独、封闭的小岛。而玛利尼是厌倦并背离了前者而心甘情愿地选择并决定永远置身于后者的一位他者。他期望成为小岛上的一位自由、幸福、愉快的渔民,而永远摆脱前者的“恶意污染”;但是,飞机失事却使得他的这种努力几近于徒劳,他的心灵已然无法宁静,他的“微小的幸福”感也变得微不足道;而更关键的是,他所选择的小岛生活或许根本没有他心目中所想象的那种诗意,很快他就会毫无疑义的趋同于后者的心理,“那具睁着眼睛的尸体是他们与大海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孤独、封闭、单调同样会成为他的生活主旋律,这与他所厌倦的空乘职业生活或许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或许,不久的未来,他在这小岛上也会像他过去期望“正午的时光”一样,同样的期待“正午的时光”,只不过此时的期望方向相反而已,之前他是从天上往地下看,而现在他是从地下往天上望,望那“正午时光”从小岛上空一逝即过的航班,就像他曾经无数次从飞机舷窗上看见的海岛上“难得抬起头来仰望另一样从他们头上飞过的虚幻”的渔夫一样,因为,彼时彼刻,飞过他头顶的他曾厌倦的一周三次的航班,也将会成为“他们与大海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
小说的主题思想演绎到这里,就形成了这样的理念,生活注定是孤独、封闭、单调的,无论你是在天上的航班还是在地下的海岛,你都摆脱不了一种虚幻的追求,你都会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对“正午的时光”的莫名的期待,当你暂时的满足了这种期待时,又会有新的渴望、新的惆怅、新的虚幻追求重新来临,人生注定是活在无限的惆怅期待中的。
小说在一种极其压抑极其苍凉的死亡氛围中黯然收场,背景是茫无涯际的大海上的一座孤岛,“‘让他闭上眼睛吧。’一个女人哭着请求”的声音凄凉的在这孤独的海岛上如细丝一样飘荡,宁静、渺小、无助……所有在外人看上去无比美好的诗情画意此刻已烟消云散,这就是生活的终极宿命?
这就是小说文本为我们提供的第三种视角,或许,这就是小说家科塔萨尔的视角。
【附录】
科塔萨尔:《正午的岛屿》
第一次看见那个岛屿的时候,玛利尼正彬彬有礼地朝着左边的座位俯下身,放下塑料桌,把午餐的食盘摆上。当他拿着杂志或端着威士忌酒杯往返走动的时候,女乘客看了他好几眼;玛利尼不慌不忙地调好餐桌,无聊地思忖有没有必要回应一下女乘客执着的目光——那是一个美国女人,众多美国女乘客中的一个。就在这时,舷窗的蓝色椭圆形里浮现出岛屿的海岸,海滩宛如金带,一座座小山丘簇拥着中央荒原。玛利尼一边扶正倾斜的啤酒杯,一边冲女乘客笑了笑。“希腊岛屿。”他说。“喔,对,希腊。”美国女人回答,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铃声响了一下,乘务员直起身,职业的微笑还残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他去为一对叙利亚夫妇取番茄汁,但到机舱的尾部时停住几秒往下看去:岛屿很小,孤立海中,湛蓝色的爱琴海环绕着它,为之镶上一道耀眼的凝固的白边,那该是在礁石和海湾间飞溅的浪花。玛利尼看着荒凉的海滩向北向西延伸,其余部分是山岭,渐渐没入大海。一个岩石遍布的荒岛,尽管北部海滩附近那块铅灰色的斑点可能是一户人家,也许是一个原始房屋的群落。他打开果汁罐头,等直起身时岛屿已经从舷窗里消失,只剩下海水,无垠的绿色地平线。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正当午时。
玛利尼很高兴被派来飞“罗马——德黑兰”航班,因为不像北方的航线那样阴郁,姑娘们总是兴高采烈,因为能够去东方猎奇或者去见识意大利。四天后,一个小男孩丢了勺子,难过地冲他端起甜食盘,他去帮忙的时候又一次看见岛屿的边际。时间上差了八分钟,但当他在机尾的小窗里俯身下望的时候,他确认无疑。小岛的形状独一无二,好像一只海龟正从海里露出四肢来。他看着直到有人叫他,这回他肯定那铅灰色的斑点是一组房屋,甚至分辨出几处稀稀落落的农田,一直延伸到海滩。在贝鲁特停留的时候,他看了看女同事的海图,怀疑那个岛屿会不会是霍罗斯。无线电报务员,一个冷漠的法国人,对他这么感兴趣很吃惊。“所有那些岛都一个样,我飞这条线两年了,从来没注意过。嗯,下回你指给我看看。”不是霍罗斯是希罗斯,观光线路之外的众多岛屿中的一个。“用不了五年这个岛就会沉入海中,”他们一起在罗马小酌的时候,女同事说道,“你要去可得赶紧,那些没文化的游客随时可能会入侵,他们可是无孔不入的。”但那个岛成了玛利尼的一个牵挂,一想起来或者身边有舷窗的时候,他就看着它,最后几乎总是耸耸肩作罢。这些毫无意义,一周三次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跟一周三次梦见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是一样的虚幻。在这种无用的重复观看中一切都被扭曲;也许,除了重复的欲望,正午前看表的习惯,耀眼的白边衬着近乎黑色的蓝所带来的惊艳,还有那些房屋,在那里的渔夫们难得抬起头来仰望另一样从他们头上飞过的虚幻。
八九个星期之后,上面要调他去好处多多的纽约航班,玛利尼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了断这个无害而烦人的怪癖。他兜里揣着一本关于希罗斯的书,作者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地理学家,名字像地中海中部的人,书里面有很多一般旅游指南没有的细节。他回绝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避开一位上司和两位秘书的惊愕,他赶往公司的餐厅,卡尔拉正在那里等他。他并没在意卡尔拉的不解和失望;希罗斯的南部海岸不适宜居住,但往西存留着一些吕底亚,或者克里特迈锡尼殖民的遗迹,
古德曼教授发现了两块刻有象形文字的石头,渔民们把它们用作小码头上的桩子。卡尔拉说头疼,很快就走了;章鱼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居民们的主要资源,每五天来一艘船拉走水产,留下一些食物和纺织品。旅行社的人告诉他得从里诺斯单租一艘船,或者搭乘运章鱼的小艇,但后者只有玛利尼到了里诺斯才能知道是否可行,因为旅行社在那里也没有联系人。不管怎样去岛上小住不过是六月度假期时的一个计划,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得接替怀特飞突尼斯航班,然后又发生了一场罢工,卡尔拉回到巴勒莫她姐姐们的家里。玛利尼住到那沃纳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广场那边有些旧书店;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关于希腊的书来消磨时间,有时候翻翻一本日常对话手册。Kalimera这个词让他觉得很好笑,他在一家酒吧里和一个红发女郎演练了一回,和她睡觉,知道她祖父在奥多斯,嗓子疼却找不出原因。在罗马开始下雨,在贝鲁特总有塔尼娅在等着他,有其它的故事,不是亲戚就是疼痛;一天又飞德黑兰,正午的岛屿。玛利尼脸贴在舷窗上很久,以至于新来的空姐认定他不是个好同事,还特意记下他送了多少餐盘。这天晚上玛利尼请那位空姐在菲鲁茨吃饭,轻而易举地使她原谅了自己上午的走神。露西亚建议他理一个美式发型;他向她说起希罗斯,不过之后他意识到她对希尔顿的伏特加酸橙酒更有兴趣。时间就在这些事情上消磨,无穷无尽的餐盘,每一盘附送一个乘客有权得到的微笑。返航途中飞机在上午八点飞过希罗斯,阳光反射在左舷的窗子里,几乎看不清那金色的海龟;玛利尼更期待来时的航班,他知道那时候自己可以靠着舷窗呆上一阵,露西亚(后来是菲利莎)会带着些许嘲弄接下他的工作。一次他拍了一张希罗斯的照片,洗出来却很模糊;对这个岛屿他已经略知一二,在那些书里零星提及的地方都标了出来。菲利莎告诉他飞行员们都管他叫“海岛疯子”,他也不在乎。卡尔拉刚来信说她已经决定不要孩子,玛利尼给她寄了两个月的工资,心想剩下的可能不够度假了。卡尔拉收下钱,通过一位女友告诉他,自己可能会和特雷维索的那位牙医结婚。比起每个周一、周四、周六(以及周日,每月两次)的正午时光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菲利莎是唯一能够多少理解他的人,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一挨近机尾的舷窗,她就承担起午间的工作。小岛只在几分钟内是可见的,但空气永远是那么澄净,大海近乎残忍地将岛屿刻画得分毫毕现,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与上一次旅行中的记忆全然吻合:北方海岬的绿色斑点,浅灰色的房屋,沙滩上晒着的渔网。看不到渔网的时候玛利尼会有一种匮乏的感觉,近乎一种冒犯。他曾想摄下经过海岛的过程,以便在酒店里重温岛屿的形象,但他宁愿省下摄影机的钱,毕竟不到一个月就到假期了。他没怎么去刻意地计算时间;今天跟塔尼娅在贝鲁特,明天跟菲利莎在德黑兰,他弟弟差不多总在罗马。这一切都有些模糊,轻松又亲切,仿佛是某种代用品,借以打发飞行前后的时间,在飞行中也是一样的模糊、轻松和愚蠢,直到在机尾舷窗边俯身下望的时刻,感觉玻璃的冰冷好像水族馆的边壁,其中有金色的海龟缓缓移动在蓝色的汪洋。
那天渔网正好铺在沙滩上,玛利尼敢打赌,左方那一个黑点,就在海岸边,肯定是一个渔夫正仰头看着飞机。“Kalimera”,他荒唐地在心里说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马里奥·梅洛里斯会借钱给他凑齐旅行费用,用不了三天他就能到希罗斯。他嘴唇贴在玻璃上,微笑着想象自己爬到绿色的斑点那里,赤裸着身子从北边的小港湾下海,和人们一起打捞章鱼,靠手势和微笑交流。一旦下了决心就没什么困难,一班夜里的火车,头一班船,再换一艘又脏又破的船,在里诺斯停靠,跟小艇的船长无休无止地讨价还价,甲板上过夜,紧挨着星星、茴芹和羊肉的味道,黎明时已置身于岛屿间。伴着第一束曙光下了船,船长把他介绍给一位老人,应该是岛上的族长。克拉伊罗斯握了握他的左手,看着他的眼睛,语调缓慢。来了两个小伙子,玛利尼看出来是克拉伊罗斯的儿子们。小艇的船长耗尽了他的英语词汇:二十个居民,章鱼,打鱼,五间房,意大利游客付住宿钱给克拉伊罗斯。
克莱伊罗斯谈价钱的时候,小伙子们笑了;玛利尼也笑了,他已经成了年轻人的朋友,看着在海面升起来,大海比从空中看起来更明亮,一间简陋但干净的房间,一个水罐,闻起来像鼠尾草和鞣过的皮革。
他们去装船,留下他一个人,他几下脱掉旅行的衣服,穿上泳裤和凉鞋,到岛上游逛。四下还看不到人影,太阳慢慢焕发出力量,从荆棘丛里蒸腾起一种微妙的味道,有一点酸涩,和海风中的碘混合在一起。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他来到北边的海岬,认出了最大的那个港湾。虽然更想到沙滩上沐浴,他还是愿意一个人呆在这里;岛屿涌入他的心,他很享受这种亲切感,以至于不知道该怎样思考或选择。太阳灼烧着他的皮肤,海风吹拂,他赤裸着身体从一块石头上跳进大海,水是凉的,感觉很好。他任凭自己被暗流裹挟直到某个洞穴的入口,这才转身游回大海,仰面漂浮在水上,以一个和解的姿态接受了一切,也决定了未来。他确信无疑自己不会离开这岛屿了,将以某种方式永远留在岛上。他能想象他的弟弟,菲利莎,当他们知道他要留在一块孤零零的大石头上当渔民时的表情。他收回思绪向岸边游去,那一切已是过眼云烟。
阳光立刻晒干了他身上的水,他朝着下面的房子走去,克拉伊罗斯的一个儿子在海滩等他,玛利尼指指海,发出邀请。小伙子犹豫了一下,指指身上的布裤子和红衬衫。随后便跑进一间房子,出来的时候几乎是光着身子;两人一起跳进已经变得温暖的海水,海面在十一点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沙子里擦干身子的时候,尤纳斯开始列举各种东西的名字。“Kalimera”,玛利尼说,小伙子笑得直不起腰。随后玛利尼开始练习新学的词汇,也教尤纳斯意大利语。汽艇越来越小,几乎在天尽头。玛利尼觉得现在是真的和克拉伊罗斯一家独自在岛上了。他准备过上几天,支付房钱,也学习打鱼。等到某个晚上,等彼此已经熟悉,他会对他们说想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干活。他站起身,跟尤纳斯握了握手,然后缓步向山丘走去。坡很陡,他边攀登边享受着每一个高度,频频回头去看海滩上的渔网、女人们的侧影,她们正兴奋地和尤纳斯,和克拉伊罗斯交谈,用余光望着他,笑着。当他来到那块绿色的斑点,便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在这里百里香和鼠尾草的气味和太阳的光焰、洋海的微风浑然一体。玛利尼看了一眼手表,做了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把它从手腕上扯下来塞进泳裤的兜里。抛却旧我并不容易,但在这里,在高处,烈日长天,他感觉这转变是可能的。他在希罗斯,就在自己曾无数次怀疑能否抵达的地方。他仰面躺到滚烫的石头上,忍耐着石头的尖棱和火热的背面,直直望向天空,远远传来引擎的轰鸣。
他闭着眼睛对自己说不要再看飞机,别让飞机又一次飞越海岛上空时产生的那种恶意污染自己。然而在眼睑的阴影下他不禁去想象菲利莎和餐盘,她就在这时候分发餐盘,还有他的继任者,或许是乔尔乔或者别的线上的新人,也一样微笑着端上红酒或者咖啡。他无力与这许多的过去做斗争,睁开眼,直起身,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飞机的右翼,几乎就在他的头顶,无法解释地倾斜着,涡轮机奇异地轰鸣着,飞机几乎垂直坠入大海。他飞快地跑下山去,在乱石间磕磕碰碰,一条胳膊也被荆棘划破。岛屿遮住了坠机的地点,但他在到海滩之前拐了个弯,沿着预想的近路翻过第一道山梁,到达最小的那处海滩。机尾在百余米外渐渐下沉,没发出一丝声响。玛利尼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水中,还抱着希望飞机能够再浮起来,然而只剩下波浪柔和的线条,一只纸盒荒诞地在坠机处附近沉浮。几乎在最后,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游下去的时候,一只手露出水面,只一瞬间,玛利尼改变方向潜进水里,直到抓到那个男人的头发。他正挣扎着想抓住他,声音沙哑地大口吸气,玛利尼让他能够呼吸,但没让他过于贴近。他渐渐把那人拖到岸边,抱起这具身穿白衣的躯体,平放在沙滩上,看着他脸上满是泡沫,死亡已经降临,鲜血正从咽喉处一处很大的伤口汩汩涌出。人工呼吸已经无济于事,伤口每一次痉挛都裂开得更大些,仿佛一张令人厌恶的嘴在呼唤玛利尼,把他从岛上短暂时光里微小的幸福中拽出来,在泡沫中向他呼喊着他已经无法听见的话语。克拉伊罗斯的儿子们飞也似的跑来,后面跟着那些女人。当克拉伊罗斯赶到的时候,小伙子们正围在沙滩上躺着的那具躯体身边,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力气游到岸边又流着血爬到这里。“让他闭上眼睛吧。”一个女人哭着请求。克拉伊罗斯看了看海,寻找其他的幸存者。然而,跟往常一样,他们孤独地呆在岛上,那具睁着眼睛的尸体是他们与大海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
拉美的那些大师们这样评价他:
没有人能够为科尔塔萨的作品做出内容简介,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
——博尔赫斯
偶像令人尊敬,仰慕,喜爱,当然,还引发强烈的嫉妒。极少数的作家能像科塔萨尔这样激发上述的一切情感……
——马尔克斯
科塔萨尔真正的革新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其中他寻找、发现并创造了永恒。
——略萨
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
——聂鲁达
《正午的岛屿》出自他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集《万火归一》,200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译者范晔。以下文字已与纸质书比对调整过,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