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马嵬事变
(2012-11-06 07:00:01)
标签:
文化 |
唐代诗人对待马嵬事变的不同态度
唐代诗人将马嵬事变写到诗中最早的当属杜甫,《北征》写到马嵬事变:“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杜甫的话说得很含蓄,他说:没有听说夏朝和周朝衰落的时候,他们自己就处置了祸乱的根源妲己和褒姒。言外之意,似乎处死杨贵妃是唐玄宗本人的意思,以此说明唐朝的君主是多么的开明。高适的《酬裴员外以诗代书》中也有几句与马嵬事变有关:“乙未将星变,贼臣候天灾。胡骑犯龙山,乘舆经马嵬。千官无倚着,万姓徒悲哀。诛吕鬼神动,安刘天地开。”其中说到马嵬事变的经过,用“诛吕”代指杨贵妃被杀,又用“安刘天地开”之句表示从此朝廷迎来一番新的气象。杜甫和高适都是马嵬事变的同时人,他们的话要考虑对舆论的影响,自然把祸乱的责任推到杨贵妃身上,而对皇帝能自行了结此事的行为大唱赞歌。
中唐诗人写到马嵬事变的作品并不多,较早有李益的《过马嵬》:“汉将如云不直言,宼来翻罪绮罗恩。托君休洗莲花血,留记千年妾泪痕。”此诗显然是为贵妃鸣冤的,认为杨贵妃是代人受过,是无辜的。刘禹锡《马嵬行》:“绿野扶风道,黄尘马嵬驿。路边杨贵人,坟高三四尺。乃问里中儿,皆言幸蜀时,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贵人饮金屑,倐忽舜英暮。平生服杏丹,颜色真如故。”此诗以叙事为主,用“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一笔带过杨氏兄妹被杀,也用了“风日为无晖”来渲染悲凉的气氛,但态度比较冷漠。又说“贵人饮金屑”,似乎杨贵妃是吞金而死,却是与事实完全不符的。
中唐最著名的当然要数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中描写马嵬事变的一段:“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馀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首血泪相和流。”将杨贵妃被杀的场面描写得十分悲惨凄凉,将唐明皇的无奈也描绘得淋漓尽致,作者对李、杨二人的同情跃然纸上。《长恨歌》的描写对后世影响甚大,从而确立了咏写马嵬事变的基本情调。为唐玄宗和杨贵妃一洒同情之泪的还有张祜的两首诗:《马嵬坡》:“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马嵬归》:“云愁鸟恨驿坡前,孑孑龙旗指望贤。无复一生重语事,柘黄衫袖掩潸然。”前诗用“奈君何”表明马嵬之事是出于无奈;后诗则是写唐明皇由蜀中归京,重经马嵬,对贵妃的悼念之情。贾岛《马嵬》:“长川几处树青青,孤驿危楼对翠屏。一自上皇惆怅后,至今来往马蹄腥。”此诗意思比较隐晦,他用“至今来往马蹄腥”来表示当年的血腥杀戮至今令人不能忘怀,显然也是同情杨贵妃的遭遇的。
到了晚唐,马嵬事变已过去了几十年,咏写马嵬事变的作品盛极一时,但诗人的态度却比较理性。大致而言,题咏之旨不外乎以下几个意思:
一是抒写红粉遭难的幽怨,或从唐玄宗失去红颜知己一方着笔,或从杨贵妃美人命蹇一方着笔,将同情寄托于李、杨二人。如下列几首:
金甲云旗尽日回,仓皇罗袖满尘埃。浓香犹自飘銮辂,恨魄无因离马嵬。南内宫人悲帐殿,东溟方士问蓬莱。唯馀坡上弯环月,时送残蛾入帝台。(李远《过马嵬山》,一作李益诗。)
穆满曾为物外游,六龙经此暂淹留。返魂无验青烟灭,埋血空生碧草愁。香辇却归长乐殿,晓钟还下景阳楼。甘泉不复重相见,谁道文成是故侯。(温庭筠《马嵬驿》)
冷气生深殿,狼星渡远关。九城鼙鼓内,千骑道途间。凤髻随秋草,銮舆入暮山。恨多留不得,悲泪满龙颜。(唐求《马嵬感事》)
铁马嘶风一渡河,泪珠零便作惊波。鸣泉亦感上皇意,流下陇头呜咽多。
龙脑遗香凤辇留,可能千古永悠悠。夜台若使香魂在,应作烟花出陇头。(黄滔《马嵬二首》)
但这些诗没有了《长恨歌》的激情,平淡有馀而感人不足,正如高彦休《唐阙史》卷上所批评的:“马嵬佛寺杨贵妃缢所,迩后才士文人经过赋咏以导幽怨者,不可胜纪,莫不以翠翘香钿委于尘土,红凄碧怨,令人伤悲,虽调苦词清,而无逃此意。”
二是同情之中兼带讽刺,但讽刺的角度不同。如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一:“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是说唐明皇如果知道美色能亡国,也就不会有马嵬坡这一天了(责任还是由唐玄宗自己负)。其二:“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头二句是说:不要说世世为夫妻的话了,下辈子的事不知道,但这辈子肯定是夫妻不到头了。最后二句讽刺唐玄宗虽贵为天子,却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再如温庭筠《马嵬佛寺》:“荒鸡夜唱战尘深,五鼓雕舆过上林。才信倾城是真语,直敎涂地始甘心。两重秦苑成千里,一炷胡香抵万金。曼倩死来无绝艺,后人谁肯惜青禽。”诗的重点在第三、四句,意思是说:直到此地(马嵬)才知道杨贵妃真是倾城之美,然也正是此地(马嵬)变成了她的绝命(涂地)之地,你们(指李和杨)也就心甘情愿了吧。再如于濆《马嵬驿》:“常经马嵬驿,见说坡前客。一从屠贵妃,生女愁倾国。是日芙蓉花,不如秋草色。当时嫁匹夫,不妨得头白。”是说自从杨贵妃被杀之后,人家生女儿就不希望女儿生得太美了(生女愁倾国);杨贵妃当时要是嫁个平民,正好能白头偕老呢。可以看出,晚唐诗人写马嵬之事,态度变得颇为冷漠,近乎评头论足,说三道四,那点同情之心也几乎被淹没了。苏拯《经马嵬坡》:“一从杀贵妃,春来花无意。此地纵千年,土香犹破鼻。宠既出常理,辱岂同常死!一等异于众,倾覆皆如此。”他说唐玄宗既然爱杨贵妃爱得超出常理,她的死也就是不同寻常的死法(宠既出常理,辱岂同常死);杨贵妃既然有如此魅力,能让皇帝爱她到死,那必然就是这样的下场(一等异于众,倾覆皆如此)。此诗似乎是在说一个必然的道理,然态度之冷峻无情,也令读者森然。
三是为杨贵妃鸣不平的,此类作品从新颖的角度立意,道出了杨贵妃的无辜受戮。如韦庄《立春日作》:“九重天子去蒙尘,御柳无情依旧春。今日不关妃妾事,始知辜负马嵬人。”唐僖宗再次去蜀中避难,“今日不关妃妾事”,可知当年杨贵妃是冤枉的。罗隐《帝幸蜀》也是以僖宗幸蜀为题:“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一作狄归昌诗)“阿蛮”是唐玄宗的小名。九泉之下的唐玄宗也发话了:这一次怨不得贵妃了吧!可见当年杨贵妃纯是充当了替罪羊的角色。黄滔《马嵬》:“锦江晴碧剑锋奇,合有千年降圣时。天意从来知幸蜀,不关胎祸自蛾眉。”认为皇帝“幸蜀”是天意,不是女色之罪,也是替杨贵妃开脱的。徐寅《马嵬》:“二百年来事远闻,从龙谁解尽如云。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立意更非同一般。安禄山占领长安,张均、张垍兄弟(张说之子,张垍还是唐玄宗的驸马)接受了安禄山的官职,另拣高枝了,看来还是杨贵妃以死报答了君主的恩爱,那些享受高官厚禄的人还不如杨贵妃呢。一般来说,晚唐诗人理性大于情感,态度客观冷静,不过从理性出发,也道出了杨贵妃的冤枉。
四是仍然认为杨贵妃是祸胎,因而为马嵬事变大唱颂歌。不过此类作品晚唐已甚为少见,仅有郑畋《马嵬坡》:“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此诗说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虽然宣告结束,但天地日月为之一新,为唐朝迎来了转机,否则免不了像陈后主一样的亡国。罗隐《马嵬坡》:“佛屋前头野草春,贵妃轻骨此为尘。从来绝色知难得,不破中原未是人。”此诗斥杨贵妃为“轻骨”,还说绝色难得,不破中原就不是绝色,也就是说美色就是令君主亡国。罗隐还有一首《华清宫》诗:“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也是说杨贵妃坏了唐玄宗的事,语气冷嘲热讽。上述作品虽然不同于连篇累牍的伤感之作,但立论的角度还是传统的“女色亡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