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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起来的小猫汪曾祺

(2022-04-13 09:42:04)
分类: 读书空间

 我教书,教国文,我有时极为痛苦。“国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哪一个指定了这么个名称?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事情,但痛苦的不是这个。我相信没有人狂妄荒谬到要来管我教了些什么,如果我真在那儿“教”。在这个国度中,生活有个最大的方便,即对于制度下的什么,可以全然不理睬,因为实在无从理睬,不,根本就没有什么制度!我痛苦,因为我孤独。走近一架琴,坐下,试按一按几个键子;拉开窗前的长帘,扣了工作衣的纽子,撩一撩头发,提起一管画笔……我是多么羡慕那种得其所哉的幸福呵。室中无一呼吸,而远方有无数眼睛、耳朵向着他们。我,一个教员,一个教员是多么寒伧的东西!一走进教室,我得尽力稳住自己,不然我将回过身来,拔脚就逃。不过我的“性子”常常很好(我这一向睡得不错),我走进去,带上门(我把自己跟他们一齐关在里面),翻开书(一切做来安详从容),我讲了:

——上回我们讲到二十七页,“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南阁子——且何谓阁子耶?’……”我说这句话写得真好,这在文言文,普通文言文里,不多见。“闻姊家有南阁子”,忽然一折,来了“且何谓阁子耶”这么一句。我们想想:本来要说的话,可能另是一个样子,话说了半截,忽然思想中带了一带,带了一带:“南阁子是什么?”自己问自己,说出了口,问姐姐:“且何谓阁子耶?”这写得多有神情?——所以,我觉得“且何谓阁子耶”前面应加一个破折号。

底下,因势利导,我想从此出发,说说归有光文章的特色,他作文章态度,与一般人有什么不同。我思想活泼,嗓音也清亮。但是,看一看下面那些脸,我心里一阵凄凉,我简直想哭。

他们全数木然。这分析得比较细,他们不大习惯?那他们至少该有点好奇,我愿意他们把我当一个印第安人看也好。可是,就是木然,更无其他。一种攻不破的冷淡,绝对的不关心,我看到的是些为生活销蚀模糊的老脸,不是十来岁的孩子!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整个的社会。我的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了!我无所攀泊,无所依据,我的脑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的声音失了调节,嗓子眼干燥,脸上发热。我立这里,像一棵拙劣的匠人画出来的树。用力捏碎一支粉笔,我愤怒!

但是,我自己都奇怪,一边批判着,一边恨恨的叫苦,忽然伤狗似的大吼一声,用力抓揪自己的头发,把手里红笔用力摔去,平常决不会有的粗野态度,这时都来了。这样也有不少年了,我的青春!我仍然有耐心把一本本“作文”改了。有时候就要大喜若狂,不能自禁了,当垃圾堆中忽然发现了一点火星,即便只是一小段,三句,两句。我赶紧俯近它,我吹它,扇它,使它旺起来,烧起来。我捧出这本卷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不错噢”、“很有希望噢”……我狂热得不计较别人的眼睛怎么从卷子上收回去,怎么看我。自然,有时我是骗了自己,闪了一下的不是火,是一种什么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嘲笑,使我的孤独愈益深厚。但一有一片小小的光,我的欢喜仍是完满的,长新的。

我又是得意非凡。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把她的草稿交来给我先看看,她文章里说到家里几只小猫,一回家她就先去看看小猫,跟它们玩半天,她说她老想:小猫要是老不大起来多好啊。我想:这孩子!我好好的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眉目之间有一种秀气,美起来了,说“很好,拿回去抄吧”。下了班,在饭后的闲谈里,我不知在谁的话后面,插了一句。

“许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比如艺术,大概真是一种本能。”我躺在椅子里,抽着烟.对这个世界很满意的样子。

可是第二天,她把作文本子交来,关于小猫的那几句没有了,我愣了愣,我把本子还给她。我说:“你本来有些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丢掉呢?你觉得——我希望你把原来的稿子找一找。还找得到么?有些东西最好保留,如果你愿意保留,有兴趣。”

下了班,饭后照例有闲谈,我仍旧坐在那张椅子里,抽着烟,可是,我没有说什么。我愿意等,等到我的话到了时候,或者,哎……或者甚至没有“或者”了!

 

注:汪曾祺生于192035日,卒于1997516日,江苏高邮人,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本选文是其早期作品,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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