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安东宁夫

2017年春天，当我第一次站在宽甸县长甸镇小学大门外时，五颜六色的教学楼和宽敞、整洁、生气蓬勃的校园一下子把我惊呆了，这就是妈妈小时候曾经念过的小学吗？我几乎不敢相信在偏僻的山沟里会出现这么一所现代化的学校。妈妈过去经常讲述她在长甸镇读书的故事，多次自豪地夸奖自己的小学如何如何的高级、家乡的山水多么多么的美丽，因此，妈妈的家乡、妈妈的学校，还有妈妈上学走过的路，唤起我内心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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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绿树葱葱的山野和山脚下崭新的楼房和校园，我难以想象出八十年前这所学校的样子。我扭头四处张望，搜索着古老的建筑，拼凑着视觉中的一幅陈年画卷。那时，这里是日本人统治下的交通枢纽，有电灯，有公路，有铁路，交通四通八达，即使是现在，仍然遍地残存着当初的水塔、铁轨、货场和仓库。时隔多年，镇里已高楼林立，但四周高低起伏的青山和山谷里弯弯流淌的小河不会有多大的变化；不远处的老火车站和街道两边的平房应该还是当年的模样；从路边一些残存的老房子来看，镇中心的柏油马路恐怕也不比当年的土路宽敞多少。据老人讲，镇子的规模与八十年前比较，与其说扩大，不如说是缩小，当年的居民人口比现在还多。最后，我终于在这所学校的东面找到了一排破旧漏顶的石砖瓦房，我猜测这就是当年学校的老房子，或许妈妈就在这里上课。学校对过的一栋挂着商店牌子的旧房，看起来至少有百年历史了，说不定当年妈妈下课后还曾光顾过这家小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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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家乡在桦树甸子村，距离长甸镇有30里地，妈妈曾对我说，她每天上学要披星戴月翻越高山峻岭，行走三小时的路程，为了防备山里野狼和毒蛇的偷袭，她手里随时握着一根木棒防身。因为家远，放学后不能在教室里久留，背着书包匆匆往回赶路。为了在天黑之前返回家里，她穿小路登山，行走在山脊之颠。偶尔能幸运地搭乘一架过路的马车，行驶在盘山路上。回到家后顾不上吃饭，立刻伏在油灯下完成当天的作业。睡觉前，怕姥姥发现脚上磨出的血泡心疼她，不让她继续读书，妈妈悄悄跑到河边洗脚，挑破血泡，第二天一早又忍痛翻山越岭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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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身材单薄瘦小，面容清秀美丽，性情文静温和，很难想象她是怎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韧不拔地坚持到小学毕业，后来又读了初中、中专和医学专科学校。是什么信念给了她如此巨大的力量呢？

宽甸县地处于长白山脉的最东边，与朝鲜比邻，这里山清水秀，景色秀丽如画。当汽车绕行在高高的盘山公路上时，昂首远眺，群山漫道、雄伟壮观。哥哥王立夫一边开车一边感慨地说：“这里的山山水水与我们去年到过的太行山好相似啊！”

是啊，八十年前爸爸王桥春参加八路军在太行山里翻山越岭打鬼子的时候，妈妈王义正在长白山里翻山越岭地读书，学习文化。爸爸在抗战胜利后随抗大总校到达东北，先后参加过东北老航校的筹备建设、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和四平战役。妈妈在勤奋学习后，于1948年护校毕业分配到宽甸县当时的一家军人医院里工作，结果，天南地北的爸爸和妈妈相遇了。这是一个前世相约吗？是的，他们相伴了65年，最后在爸爸去世后的第17天，妈妈突然意外地离开了我们。不由人不信，爸爸妈妈的相遇和相爱是他们前世的约定，后世的承诺。

望着眼前长龙飞舞的盘山公路，我仿佛看到妈妈背着书包登山越岭的身影，感受到妈妈当年要脱离大山参加革命的决心和毅力。妈妈，不孝的儿子多年来第一次回乡，看见这么陡峭的高山才知道您当年上学有多么的艰难险苦。怪不得您老人家晚年时膝关节不灵，行走困难。假如没有您当年迈出这艰难的一步，今天，我们的世界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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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里的山路显得那么漫长，在彩云和山峰拥抱的地方，盘山公路终于到达了顶端，接着，翻过车道岭开始缓缓地下行。望着山坡上连续几个长长的U字形盘山公路，我懂了，为什么妈妈上学时宁愿走小路登山，就为了少走几里路，早点到学校或回家。

我记得妈妈曾经说过，有一条小河从发磨子山下来，穿过村庄，从姥姥家的门口流过。果然不久，我的耳边响起潺潺的流水声，接着路边出现一条沿着陡峭山坡顺流而下的小河，河水欢快地左蹦右跳，一边唱着迎宾歌曲，一边不停地为我们指路。今天我终于知道了，家乡的这条小河是浦石河的支流。浦石河里流淌着清甜的泉水，她是咱们家乡的母亲河。妈妈，当年您每天在浦石河边洗脸、刷牙、洗衣裳、洗菜，而现在的村民们依然如此；当年您为了上小学翻山越岭，而现在的孩子，为了读初中，仍然要翻过发磨子山和车道岭。

拐过几道弯，远处露出几个红色的屋顶，天空升起几缕淡淡的炊烟，同行的姐姐王君然告诉我们，那里就是我们将要去的桦树甸子村。

桦树甸子村位于大山的重围之中，历史上曾经是个四面有城墙、东西有城门、有着三四百户居民的古镇，是长白山通往长甸河口和朝鲜的交通要塞。日本占领东北后，从长白山森林里掠夺的木材、矿石、煤矿等各类资源大多经过这里，先运到长甸火车站，然后秘密地通过鸭绿江河口的铁路桥运往占领地朝鲜，最后再转运到日本国内。为了防备抗日联军对这条秘密公路的袭击，日军在村西头一座名叫哨峰山的高山上修建了碉堡和工事，居高临下监视着村庄和公路。为了达到文化奴役的目的，日本人不允许村民在村里办学校。

如今，家乡的山水依然美丽，青山依旧，森林茂密；河流长长，泉水潺潺；小桥加固，道路扩宽，然而，当初高墙壁垒、戒备森严的小镇早已变成无墙无门的普通小村庄，清静得只剩下蔚蓝的天空、青草的芳香、叽叽喳喳的鸟叫和几十户本本分分的农家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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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位于村西头老城门外，房主已经易名四次了，原来的茅草房子早已不复存在，原地盖起一排崭新的瓦房，倒是邻居家的几幢老房子依然保留在原地，让后人能够感受到当年古老的村貌。值得庆幸的是，姥姥家门前通向浦石河的小路几十年未变，仍然还是村民们到河边洗菜洗衣的必经之路。

听说王义的儿子回来了，村民们纷纷跑来闲聊：王毅是我们山窝窝飞出的金凤凰啊，七八十年代独创小切口一针输卵管结扎技术，闻名全国，多次荣获全省、全国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称号，被广大患者誉为“王一针”，为辽宁、沈阳以及她所在的沈阳市妇婴医院赢得荣誉，也为我们小山村带来了光荣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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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四周偏僻的高山和眼前的小山村，我为妈妈一生坚强的拼搏而感到自豪和骄傲，妈妈的身影如同家乡的哨峰山一样，永远屹立在村头，是一座永远挥之不去的丰碑；妈妈的名字没有被忘记，在抚育她长大的小山村里传颂；妈妈童年的拼搏精神永远留在她曾经攀登的高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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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与母亲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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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与母亲）

                                  2017年5月24日杭州

作者安东宁夫，原名王宁夫，医学博士，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兼职浙江省作协会员，杭州市作协会员。畅销书作者，长篇小说代表著：《太平间里的恶魔》《红石草原》《安东医生诊室---蹊跷的死亡》《情囧》，被誉为中国医学悬疑推理小说第一人。此外还发表许多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如《八路军的兵》《惊喜》《华盛顿的靡靡细雨》《因为我是军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