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被母亲桂花硬拽着手送到学校。

教杏儿的是一个细高个的女老师，瘦削的脸，细皮嫩肉，眼睛大大的，总是笑眯眯的望着每一位同学。开始，六岁的杏儿刚离开母亲，一点不适应学校的新环境，她怯怯地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再望望远去的母亲，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女老师见了，边哄她边介绍新同学，可杏儿头也不抬，依旧倔强地只管哭，惹得别的孩子也都眼泪汪汪的。

几天过去了，杏儿依然如此。这天，女老师静静地瞅着杏儿好一会儿，竟啥也不说，阴沉着脸抱她，而她不知老师会怎样对她，在老师怀里拼命地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叫妈妈救她，老师却把她抱到办公室轻轻地放在地上，拿出脸盆严厉地对她说：“山杏儿，你不是爱哭啊？你啥时候把这个脸盆哭满了，就别哭了。”杏儿却不管这些，依旧惊魂未定地大哭不止，老师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哭着哭着，哭的没劲了，就从手指间露出两只眼睛偷看，看着脸盆咋哭都哭不满，连半盆都没有，索性就不哭了，站起来，望望这儿瞧瞧那儿，眼前，一切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时，校园里传来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那些稚嫩的童声就象唱歌一样优美动听，这让杏儿心里充满好奇和神秘……

当杏儿刚刚适应学校的生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年，刚满六岁的杏儿，还是个扎着羊角辫满街跑的野丫头，太阳的余晖撒在小山村的上空，和着那些飘起的袅袅炊烟，这让刚放学走在回家路上的杏儿，产生无限的遐想：说不定，今晚母亲又会贴上玉米面饼子，饼子底下那层被大火烧的焦黄的香喷喷脆生生的锅巴，是她最爱吃的，她想着想着，嘴里不免就多了些口水，心里甜滋滋的，肚子却越发咕咕地叫了起来。

当杏儿美滋滋的一溜烟儿跑回家，却看见家里满地都是被砸的东西，一地的碎碗片和米饭的干渣，院子里是满地鸡屎，苍蝇围着鸡屎和饭渣嗡嗡作响，一只鸡惊得炸着翅膀飞到墙头上，几片羽毛在半空中飘着，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躲进墙角不敢出来……从此以后，母亲和弟弟便不见了。姐姐青儿说：“那天，母亲的头被父亲用大海碗砸的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露出白白的头骨，缝了十几针……”后来，母亲就带着一岁半的弟弟去了姥姥家。杏儿听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啥，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不断地掉下来，姐姐青儿的泪也不知啥时候掉在她脸上……

母亲桂花走了，父亲石头只埋头在生产队挣他的的工分，很少理会杏儿、良子和青儿姊妹仨。石头的脸总是阴沉沉的，杏儿很知趣，从不敢在父亲面前撒娇。这时候，为了填饱肚子，做饭的任务便很自然地落在六岁的杏儿，八岁的哥哥，还有十一岁的姐姐身上。那时还没有煤火，家家户户一家一只大风箱，再就着风箱垒上一块儿大石板围成锅台，拍上一口大铁锅，一个做饭的家伙就做成了，到做饭时，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烟来形成小山村上空袅袅的炊烟，在夕阳夕照之时颇是壮观……有钱人家的风箱又轻又好使，烧好煤，穷人家的风箱又破又沉又难用，烧的却是电厂用过的乏碳，而这乏碳还是石头天不亮就拉着牛车到上百里之外的县城排队买到的，晚上十点钟才能拉回家的宝贝疙瘩，要不只能烧柴禾，硬柴还好烧，碰上没有硬柴，只能烧那些玉茭叶子就弄得烟雾腾腾的，熏的人到不了近前。

杏儿和哥哥轮流烧火，姐姐负责打整锅。姐姐瘦小的身子踩个小板凳爬上锅台，整个人都蹲在大大的锅台上，而杏儿因为身子比姐姐更矮小，常常顾了拉风箱顾不了加火，顾了加火顾不了拉风箱，风箱又沉又大咋都拉不动，杏儿的胳膊拉的又木又痛，火还是烧不起来，弄得满屋子都是烟，姐姐呛急了，便从锅台上跳下来狠狠地揍她，这时，杏儿突然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妈妈，妈妈，你在哪？你咋还不回来？姐姐又在打我！”裹着小脚的奶奶便站在北屋的台阶上大声训斥姐姐，“青儿，你在干啥？你咋又打杏儿了？你这姐姐是咋当得？”。从此以后，杏儿便怕起那只破风箱。再轮到杏儿烧火时，她就开始装病，头痛、肚子痛，啥病都装，没过几天，姐姐便发现了她的诡计。姐姐发下话来：“从此以后，谁不烧火就别想吃饭。”再轮到杏儿烧火，她竟倔强地撅起小嘴，仰起头背着小手，瞅着姐姐的眼睛很自豪地说：“我不饿，也不吃！”姐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接着，喊哥哥良子烧火。

杏儿大摇大摆地昂着头径直上了房，扒在树凉底下往下瞅，看到烟囱不冒烟了，她便知道饭熟了，然后，扒着头使劲地往厨房瞅，看到姐姐青儿和哥哥良子一人盛一碗热气腾腾的饭，手里拿一个干粮，看到这里，她觉得更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伸伸舌头儿咽下口水，该上学了，又饥肠辘辘地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杏儿会突然变乖，随后，很勤快地帮姐姐很卖力很卖力地烧火，胳膊再拉木拉痛，她会咬紧牙关坚持住，直拉到满头大汗。饭熟了，端起饭，拿起饼子，再吃的时候，便觉得饭格外的香甜。青儿看她突然变乖，自豪地说：“杏儿，你服不服？还是我的制裁措施行之有效，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母亲走了，家里只剩下杏儿时，她每天跟着奶奶香草。杏儿好奇地看着香草肥胖臃肿的身子拽着大方桌一角跪下，冲着桌上燃烧着袅袅香烟的香炉磕头作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她永远听不懂的话，然后再磕头作揖，最后使劲拽着桌角爬起来，每天早晚这样反复起跪，她竟不住瞪大眼睛，问：“奶奶，你这样不累吗？”香草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傻孩子，不累！不能嫌累！”杏儿一有时间，香草就逮着刚没认识几个字的杏儿，教她背经书，香草很虔诚，杏儿困得睡着了，奶奶还把她揪起来教她，当杏儿一觉醒来，香草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声念着杏儿刚教她的经文，杏儿嘟嚷着说：“奶奶睡吧！天都快亮了！”香草便嚷她一句，继续背她的经文……杏儿不知道，奶奶的虔诚能不能为家里求到平安吉祥？

    没事时，杏儿时常认认真真地上下仔细打量着奶奶香草，但见香草长长的头发挽成一个缵，插根竹缵别在后面，肥胖臃肿的身子，脚下打着绑腿，再底下却是被白布深深缠裹的三寸小脚，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的，就象杂技中的踩钢丝一般滑稽可笑。杏儿看着看着就不由心疼起奶奶，自打她记事起就没见过爷爷……香草，一个妇道人家裹着小脚，拉扯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姊妹四个过活，每天象踩钢丝般地走在人生的风雨中，她的艰难可想而知。晚上，杏儿看见香草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层又一层地拆下白裹脚布，那裹脚布好长好长，没完没了。杏儿突然问香草：“奶奶，为啥要裹脚？脚不疼吗？”香草幽幽地望着杏儿说：“这叫三寸金莲，相传秦始皇年间，朝庭选美，女子小脚就被列为美女标准，那时的小脚一般为天然的，并非缠过。但由此，小脚在中国男人心目中成为评价女子的条件之一。奶奶从八岁开始裹脚，刚裹时，白天晚上疼的钻心钻心的不能入睡，这疼痛几个月才会好转，就这样，那些脚趾头被活活地裹断变形，最后才成三寸小脚，那些被生生裹断的脚趾头，让那些无辜女孩受尽苦难和折磨，它不知毁了多少女孩的梦想和幸福，而不裹脚的大脚女孩就嫁不出去，别人看见大脚就笑没家教。为了生存，为了出嫁，只能裹脚！”奶奶说完苦涩地对杏儿笑了笑……杏儿也似懂非懂地听着奶奶的唠叨……

杏儿接着又瞅瞅香草的裹脚布说：“奶奶，怪不得有句歇后语说：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看来是真的。”香草不言语，便望着她笑……杏儿伸过头屏住气闻了闻笑着说：“奶奶的裹脚布不臭，奶奶很干净的……” 香草眼里便透出无限的温柔，轻轻地拍拍杏儿的小脑袋瓜……从此后，杏儿没事就到大街上的一块儿大石头上坐着，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脚，看到小脚时就忍不住想起奶奶的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