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你是我的孩子

         文/远方

 

看姐姐发的照片，她站在小区楼房前，背后是葱绿的树，穿着大红花上衣，两手叉腰，头发已经泛白了，可是脸上有笑容，是那种明媚的喜乐的笑容。红色的鞋子很合脚，故意站成稍息状。脸上很红润很光滑，没有一点斑痕，岁月除了在她发间停留，并没在脸上稍憩。很多时候，抚摸她滑润的脸，我总是羡慕，为什么自己没有像她拥有这么好的丽质皮肤。

 

应该是阳光丽日的天气，姐姐陪着她去小区公园散步。在她那次生病后，到现在就养成了散步的习惯。

每天晚上吃完饭休息会后，必在姐姐陪同下慢慢步行。很缓慢的走。高血压的她不能走快，容易头晕；也不能走久，走走就必得坐下来歇息。

可是时间也不追赶。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一切都可以慢了。慢慢的欣赏路边花，慢慢的看旁边卖小吃食的热气腾腾叫卖，慢慢的和姐姐边走边细细聊天。也不说什么大事，都是家长里短的，有一沓没一沓的说。没有章节没有头绪没有联系。细细碎碎的，都是时光的片段。

 

沿着公园里的小路走，有大红的不知名花朵热烈盛放，浓郁的香味充彻周围的空气。有苍绿的树木伸展着枝桠，阳光下泛着绿色光晕。她在小路上走着。脚步已经不是那么矫健。容颜有些疲累。

看着相片中的她，我眼角有点点泪光。这个春节，我曾经差点失去她。那时的她脸色是青灰的，苍白的。甚至一度停止呼吸。

如果不是因为姐姐守着，她也就走了吧？每每想到，她曾经一个人在房间睡床上，独自与内心的恶魔作激烈的争斗，心就细细的疼。

 

年轻时的她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姑娘。那个年代的她没有爱情的字眼，有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大家的撮合下嫁给了爸爸，一个穷困家庭的男子。

命运对她还是怜惜的吧。虽然爸爸家境不好，却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子。为着这个与她的共同的家，努力打拼着。虽没有大富贵，也不曾受饥荒；虽不会说甜言蜜语，也在一路走来默默陪伴着她，呵护着她。

只是农村家庭要养育孩子实属不易，何况还是有着四个孩子的她。所以，她从不多想，除了努力干活，拼命像一只蚂蚁般为孩子积攒粮食，再没有自己的任何追求。

 

她曾经和我说过，那个贫困年代的故事。年轻的她嫁过来后，得到奶奶的百般刁难。或许婆媳之间的战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轰烈而不会停歇。

奶奶要她自己做糯米饭、酿酒、砍柴扎篱笆、种菜等等。以为作为少女她是不会这些复杂的农活的。等着看她出丑，等着挑她的骨头来责骂她。

可是她硬是承受了。不管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尝试。酿酒酿成全村最好最香的客家酿酒；糯米饭做的又糯又软又不粘；篱笆扎的结实稳固；柴一捆捆整整齐齐的挑回来。

可能就因她的能干，一辈子都在吃苦。一辈子奶奶都不喜欢她，不愿意帮她。在她生下四个孩子后也不愿意替她哪怕抱一小会。坚强的她背着我到处挣工分干活。咬着牙坚持着也不求人。

个性里是如此倔强，外表硬气而不屈服，骨子里也是决不妥协的桀骜。哪怕夜里一个人掉泪，也在早晨早早起来给我们姐妹做早餐洗衣服。一大家子的生计压在身上，也不肯在人前流露一丝的软弱。

那时的她，已经注定了任何事都自己扛着。那时并不知道，有一天，这些事情会成为山洪猛兽般，将她吞没。

 

农村里重男轻女是正常的。也因为这个因素吧，她在家里不甚有地位。二叔二婶因生了个儿子，成了奶奶的心头肉。她也就成了那个永远被排斥的一个。

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奶奶生病后，守在病床前的永远是她的身影。给奶奶擦身、换衣、按摩。每一个动作都轻柔细致。眼角眉间不见任何的不岔，是如此妥帖安稳的笑容一直在绽放。

她从没和我们说，要孝敬老人，要如何做人，只是用她的一言一行表达，善意待人，包容并体谅。老人不管做错什么都值得原谅与包容。因为没有她们，就不会有我们。

这些都是她的言传身教，我将受益终身。

 

二姐生二娃时，她一个人在县城照顾着，忙前忙后。可能是因为姐姐产后也心情不大好，食欲也不好，难免言语上起冲突。孩子又不好带，喜欢哭闹，整天要她抱着。那些天，她身体的苦与心里的苦都无法诉说。

面对的是自己爱的女儿与孙子。她没法去抗议去作出任何不妥的行为。于是，这些苦被她埋进心里。连同年年月月积累的那些委屈与伤口，一并埋藏起来。

永远记得那个日子。零八年奥运会开幕，举国欢腾的时刻。她默默走进厨房，第一次举起菜刀砍向自己的手腕。

那么冷静，那么无谓，彷佛做着一件不关己的事情，彷佛被砍的不是自己手腕。鲜红的血流出来的瞬间，她才清醒过来。对着抱着她痛哭的姐姐沉静的说：我只是太憋闷了，放了些血出来就爽快了舒服了没事了。

这是她第一次病发。是我第一次面对“忧郁症”，领受到“忧郁症”的威力。

 

那一次过后的好多年，她都一直好好的。依然开朗依然爱笑依然宽容依然能干。

我们不知道，她的心其实已经缺失了一块。

那一次她砍手后的细细倾诉，让我们知道，那些流逝的岁月里，她曾经受过多少的苦难，不为人知。

爸爸从来不听她的心声。我们姐妹也从来没有和她有私密的亲热。少和她聊天，少和她说心事，少去了解她。还在叛逆少年时，喜欢顶撞她喜欢与她争吵作对。完全不理解她的内心世界。

那个本应该和他同进退的男子，也从来没把她真正放在心底。没主动给她倒过一杯热水，没给她削过一个苹果。

她抚着包扎过的伤口，静静的说：炎热的夏日里，你爸爸买了“仙人粄”（方言，类似龟苓膏，夏日里解暑的好食品，冰凉而糯口），也不会叫我吃上一口，全给邻居女人吃了。和她们有说有笑的，却不和我说一句话。

抚着她瘦削的肩膀，我泪水流下来，哽咽而无言。我们辜负了她多少呵！

 

一直也就不敢再和她说任何事，打电话回家也就单纯的聊天唠家常，常常问候完就变得沉默。因为怕她担心，怕她再有什么想不开的。

前年小叔（爸爸的弟弟）出车祸，从三轮车上摔下来，头部先着地，真正的脑袋开花。爸爸去医院看得惨不忍睹，不敢和她说。全家人如临大敌。可是她终究听到了一些风声，开始有点恐惧，有点神志不清。

那一年，村里走了好几个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壮年。一个走了才三天，接着就走一个。她开始相信鬼神。她说肯定是有事，肯定是风水不好了，有鬼了。那时候姐姐时刻伴着她。怕她一时想不通，又做出什么来。

她终究扛过去了。在爸爸、姐姐们的开导下，一点点变得明朗起来。她像个孩子一样，说我不去想他，不去想，当做没发生一样。可是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欺骗自己的。已经发生了，就会在心里扎根，等待一天发芽壮大。

 

春节前，她再一次爆发。起因只是因为三姐买房。她觉得要花太多钱，觉得拖累了我们姐妹，觉得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于是，郁结已久的内心开始纠结，开始负累。

整夜整夜，整天整天，她合不上眼睡觉。一闭眼就是荒山野岭，就是火烧，一片一片的鲜艳的花儿在焰火里枯萎，一丛一丛的葱郁树木在焰火里枯焦。她害怕恐惧，不敢闭眼，不敢呼吸。脸憋成青灰，憋成浓黑。

姐姐在一边怎么样说服都没用。全身开始痉挛，眼里全是恐慌。

抑郁症不以任何人的意志力为转移，再一次证实了它的威力。我们以为这一次真的要失去她了。

全身检查，验血，拍片，CT，从头到脚，没事。医生说非常健康。她听着却感觉更加疼痛。她说我这么不舒服，怎么会健康？怎么可能健康！于是，每晚每晚愈加激烈愈加频繁的发作。

第一次，我知道了精神的力量。身体再健康，如果意识里觉得自己病了，身体也就跟着生病跟着疼痛。

再一次我信服了心理暗示的力量。在和心理医生畅聊了两小时后，她完全恢复，没事人般精神奕奕。回到家闭上眼就睡，再也没有那些焦枯的树枝花儿的扰乱。

 

经历了这样的大劫，她变得有些爱娇与示弱。喜欢和我们聊天，天南海北的说，说一些电视情节，说一些广告新闻，说一些邻里家事，话变得多起来。

也许她开始明白，生命的一种敬畏与虚无。我们不能左右自己周围必然发生的一些事情，却可以支配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开始每餐坚持喝完一碗汤，吃完一小碗饭。坚持饭后吃小块水果。坚持不渴的时候也间隔喝水。坚持每晚睡觉前用姜水泡脚。坚持每天慢慢散步。

很多时候，只有经历了才明白，什么应该珍惜什么应该放弃。那些过去的人和事，能放下的都一一放下。纠缠不放只会加重心的负担。当有一天，心承受不起时，就会给自己来一场暴风雨。

 

现在的她过得安然从容，每天面带微笑去散步，有时会和爸爸玩上几把牌，有时会教儿孙们做几道题，有时会自己一个人坐在阳台晒太阳静思。爸爸也开始变得和她亲热了很多，会牵着她的手去漫步公园，会给她买她喜欢吃的东西，会炖煮一些她爱喝的汤端到她的面前，会和她细细讨论电视里的一些小情节...

每一次打电话回家，听到她安稳的声音，里面有着经过岁月的淬炼后的沉稳与安静，都觉得特别心安，特别妥帖。

有时候会想，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要她做我的女儿，小小女孩儿，明眸皓齿，漆黑发丝，我抱着她在膝盖，给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是一个外表甜美内心坚强的女子。好好的爱她宠她，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不让她有一滴一毫的委屈，直到成年也要和她相依偎，让她有一个好爸爸，可以在爸爸怀里撒娇。

一直被呵护被疼爱被宠溺，不会孤立无助不会困苦疼痛，成为一个心中有爱的女子。一直一直生活在爱的包围里。

 

可是我心里如此清楚，来生的事情谁也不明了。我们要做的只能是此生好好珍惜好好善待好好去爱。

我知道，有一天，她必得离去，那时候再怎么挽留再怎么哭泣都将无能为力。生命的尽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所以，就在这一世，就这一世了，好好地爱她吧。这个生命里曾经和自己紧紧连结在一起的女人，这个在人生里曾经为自己拼命挣扎拼命向上的女人，这个曾经抱着自己温柔唱着摇篮曲轻轻哄着自己入睡的女人。这辈子，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与她亲近了！

 

人越年长，越依恋身边的感情。一生里来来去去很多人，出现了，又消失了，聚散离合，仿若天经地义。很多感情去向不明，对待不善，逝去匆匆，真正能抓在手心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真正能一生相伴的，也就是身边人了。

每个人都终将老去，终将离开。只要我们在还能相守之时，好好对待，好好珍惜，好好守护，也就不再遗憾。

我来自她的体内，遗传着她的基因，流淌着她的血液，继承着她的性格。这个世上，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我的存在。她是我在这世上最能够信任与依赖的人。除了爱，再无其他。

 

老去的她，会是我们的孩子。

不必等待来生，就今生，就现在，把她当小小孩童般呵护，当小小孩童般关爱。她是那个柔软的娇小的孩儿。搂她花白的头在怀里，我们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我亲爱的，亲爱的宝贝，现在我是妈妈，你是孩子。我爱你，一如你曾给我的爱，深厚，浓郁。

你的花衣裳，在阳光下绽放无尽的斑斓，你的笑容是这世上最美的花儿。

明天，明天是你的节日，今晚我要你笑着睡在我的怀里。然后，清晨在淡淡饭香里，灿若桃花地醒来。

我爱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