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天气都不怎么好，不是淅沥小雨就是沉沉雾霭，今天犹是，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超过几米，上洗手间，看到洗手间里的大玻璃镜灰蒙蒙的一层，已经照不见人影。三月的潮湿又开始了。擦掉镜子上的水，看着里面那个长发及腰的女子，脸颊有岁月馈赠的淡淡斑痕，眼睛却依然清亮澄澈，在经过了无数日子的撵辗后，依然保持着那样淡然的笑容，安静面对一切过往。

二零零五年的三月，同样的阴雨天，同样的潮湿，刚从学校出来找工作的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奔走，住在发小雪租住的小房子里，与她的同事一起洗衣做饭，烹煮三餐。因为衣服都留在遥远的学校，一件毛衣、一件薄外套如此过了阴冷的三月天。雪是一个很凛冽很直接很爽脆的女子，不会和我计较一日三餐的点滴钱物，却会因我的懒惰与无助骂我，唠叨我的不爱惜身体，唠叨我的坐车迷路，唠叨我的出门不打伞，唠叨我的单纯相信任何人，在她眼里，我一如孩子般需要呵护需要温暖。那个三月，如果没有她，或许我不会在这个城市扎根。每天接过她递来的伞和羊城通出门奔人才市场，在她的电话叮咛中回家，从来没有感到一丝丝的寄人篱下的不安与惶惑。

也是在那个三月，外公去世。妈妈为了不让我分心难过，没打电话告诉我，倒是辗转从雪的家人处听到此噩耗。外公对于我，其实并不很亲热，姐妹几人似乎都没有和别人那般与外公外婆分外亲，只是外公的影响对于自己的性格与爱好，甚至于此生的处世之道都密切相关，影响甚重。

印象里的外公严肃，不苟言笑。可是在生病后的那两年里，因为常和爸爸去守夜，怕外公半夜有意外故和舅舅轮流在夜里守候，居然陡生了不少情愫。那些日子里，外公有了另外一个面貌，健谈乐观，眉宇间有了属于老人的慈祥。喜欢握着我的小小左手轻轻抚摸，说一些书里的小典故，还有他当年参军时的小故事。那些个伴着他失眠的夜晚并不难过，在他的絮絮里，往事一点点浮现，日光一点点变白。

外公年轻时是国民党军兵，扛过枪放过炮，在国民党溃败台湾前就自己隐退了，家里属于富农，在那贫困的年代，接济过不少邻居及远房。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年代没被打为地主，或许就因为他和外婆的慈悲为怀吧。家里时不时有糖果类的零食，对于小时候的我们姐妹是极为吸引的，却因为害怕外公那当过兵的严肃，不太敢肆意抢食讨要，每每都坐得端正，小小手摆在膝盖，等着外公一颗颗派发。内心雀跃无比，表面却矜持淡秀。也因为从小如此吧，姐妹无不乖巧玲珑，懂礼仪识大体，尊长爱幼从不敢逾越。

外公很爱看书，在八十岁后还经常在厅里那张老藤椅上，读书看报，而且视力极好，从没戴过眼镜。他家里的书与报刊杂志一撂一撂堆得整齐，在他的熏陶下，不但妈妈、舅舅、舅妈们爱看书，我们姐妹几人以及小表妹也自小就喜欢捧书。而书，在外公看来是最好的营养食品，也因此一向大方，一改分糖果时的拘束，每每让我们随便翻找查阅搬动借读。他说，很多书看了也许当下并没有用，又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可是它会一直在你的心里，一直在，等着哪天你的发现与领悟，有了它们在心里，面对任何人任何事就不会再惶恐，就有了依靠与信赖，因为你不知道哪天可能就用上了。脸上自然也就会有光彩，有自信，散发别人没有的那种馨香。如今想来，外公这朴素的一段话，其实说的就是“腹有书香气自华”吧！

外公是睿智的，也是辛劳的，有着最朴素的思想。在当时打倒臭老九的大背景下，当教师是相当大的压力，而且没有多少钱，他硬是顶着脊梁让他的亲弟弟当老师，不让弟弟辞职回家挣工分，和外婆两人勤劳耕种，扶持弟弟一家五口人。外公心里认定教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灵魂之师，他说那是人们一时的糊涂，终究会清醒过来，终究有一天必得翻身。那时的他教育妈妈和舅舅、小姨不能对老师无礼，一直对人民教师有着最深沉的尊重。他说，没了老师，就没人教给孩子知识，没有文化知识的民族将无法生存。一个大兵老粗，一个乡下农民，看得却如此透彻如此深远！直至今日，老叔公（外公的弟弟）一提起他哥哥，都感激不尽。不是哥哥，他一家吃不上皇粮，享不了政府的清福。

在那个三月，外公走了，而我找了工作，在这个城市扎根发芽，时间一晃，过去了九年。九年呵，如此漫长又如此短促。前段时间春节回家一趟，又和妈妈说起了外公，翻出和外公一起拍的那唯一一张照片，黑白底色，外公一身中山装笔挺英武，旁边的我微微靠着他，仿若靠着世上最巍峨的山岚。我将此照片珍重的放入行李包，我要将它带在身边，那是属于外公的味道。

办公室堆满了书，家里两书架、床边、沙发、茶几也都是书，这些都是外公给予的良好品性，我将一直保持并传承下去。小小子也开始看书了，他的小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必然是多彩的绚丽的明媚的，不再是外公当年的黑白。而我，如此怀念，怀念外公的黑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