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小说的抒情结构

文/程致中

以“情意”为中心，是郁达夫创作的艺术准绳。他说：“艺术家吓，要紧的是情意，并不是言语，因为一口气息就是你的诗。”（《施笃姆》）他的诗和散文都是抒情诗，其小说可视为抒情诗的延长；他不去追求情节的曲折和构思的巧妙，而按照主人公情绪变化的轨迹组织情节。

郁达夫小说的抒情结构经历了三个阶段——

早期小说《沉沦》以主人公“心理—情绪”的波动、发展来选择、组织情节。没有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旋律服从于主人公的情绪宣泄。小说先叙个人身世之感和故国陆沉、异乡屈辱的哀痛，再叙灵与肉冲突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各种情緖交相融合，推动着情节发展，“他”最终无路可以走，导致悲剧的自沉。“他”的情绪波动有一定的节律，由紧张—松弛，再趋向紧张，一次次情绪波动反复迭进就形成一个不断强化的心理过程。作者一任情绪宣泄表现主人公的命运：

写《沉沦》的时候，在感情上是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影子映着；我只觉得不得不写，又觉得只能那样地写，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都一概不管，正如人感到痛苦的时候，不得不叫一声一样，又哪能顾得上祥和叫出来的一声，是低音还是高音？（《忏余集·忏余独白》）

《茑萝行》则完全以主观色彩很强的抒情独白组织情节，次第写出“我”的自责和虐待妻子的忏悔。通篇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娓娓动人。这种书函告白式的小说虽然把发信人的性格心境比较充分地描绘出来，但是告白对象“你”的性格及心理变迁往往揭示不够。成仿吾批评此类“感情浓厚的小说”“如用第一人称，弄得不好，便难免不变为单调的感伤或狂热的sentimentaiism  or  hystery（歇斯底里和感伤主义）。”郁达夫后来也检讨“心理—情绪”结构的小说单调浅薄，不能畅所欲言，以为“最完美的文学”是既要“有了认识的要素，又有情绪的要素”的文学（《介绍一个文学的公式》）。

自1923年起，郁达夫小说的结构形态发生了微妙变化，《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过去》等小说运用写实手法写人、叙事、写景，出现了两个以上人物形象和情节冲突，小说的情节量有所增加，情绪抒发与叙事写景有机地结合了起来。俄国批评家波斯彼洛夫把这样的作品“称之为‘叙事—抒情’文学。它可以既在‘质’的方面，又在‘量’的方面包含叙事‘因素’和抒情‘因素’的结合。”（《文学原理》第142页）抒情和叙事的有机结合，很大程度上克服了早期“心理—情绪”结构小说过于直白外露，散漫粗糙的缺陷，标志郁达夫小说艺术的突破和走向成熟。

《微雪的早晨》（1927）是郁达夫转变期很有特点的小说。它以“我”的眼光描写北京师大学生朱雅儒的悲剧。朱君家境贫寒，爱上同村姑娘陈惠英，后来听说小军阀霸占了他的所爱，气得神经错乱，暴病而亡。小说有两条叙事线索，明写朱雅儒勤奋、正直、宁折不弯的人品，暗写他的恋爱悲剧。主人公性格主要通过语言动作来表现，心理刻画和景物描写十分简洁。小说中另一人物“我”的情感抒发不再一泻千里，而是有节制地倾吐出来。这些地方表明，《微雪的早晨》完全以情节作为结构的中心，已突破“自叙传”小说文体，而接近一般意义上的叙事小说了。当然，我们仍能感受到一股浓郁的抒情味，朱雅儒无望的个人反抗带有分明的感伤色彩，作品依然重视借助自然环境描写营造气氛情调，因此它还是延续了郁达夫一贯以“情意”为主的抒情小说作风。小说通过塑造抒情人物来抒情，兼有抒情、叙事文学之长，在郁达夫小说发展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此后，郁达夫小说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传统意义上的叙事（写实），如《她是一个弱女子》《迷羊》《出奔》等中篇，一是继续探索以抒情为主的小说艺术，前者的成就不大，后者愈加成熟。例如《马缨花开的时候》（1932），叙述“我”在慈善医院住院的一段经历，诗意地刻画了一位医护（牧母）形象。环境的清幽雅洁，人物的真纯善美，营造出一种优美、朦胧、爱意绵绵的艺境。稍后的《迟桂花》（1932），是郁达夫浪漫抒情小说的艺术精品。

创造理想化抒情人物和诗化环境完美统一的意境，是《迟桂花》在抒情小说艺术上的积极探索。满山飘散着的“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营造出一种诗化氛围。迟桂花是小说的中心意象，作者反复咏叹它的迟开、耐久、芳香，甚至激情地赞美：“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迟桂花寄托着作者对芳菲耐久的美学精神的追求，对隐逸闲适田园生活的想往和对健康、自然、和谐的社会理想的渴望。翁家兄妹具象化地体现了这种迟桂花精神：莲姑生于乡野，秀而不俗，她就是迟桂花，是人情美、人性美的化身；翁则生“结婚结得迟，日子也一定经得久”。在这里，诗化人物和诗化的自然意象相融合，达到情与景、意与境的高度和谐统一；在诗化意境中融入象征，提升了小说的艺术品位。

简言之，从“心理—情绪”结构，到“抒情—叙事”结构，再到抒情、写实两种结构形态交叉融合，是郁达夫小说结构艺术衍变的轨迹。郁达夫在《施笃姆》一文中写道：

 施笃姆（德国作家—笔者注）的艺术，是带实写风的浪漫派的艺术，与其称他作小说家，还不如称他作诗人的好，他毕竟是一个大抒情诗人。……他的无数的短篇小说，是他的抒情诗的延长的作品。他的小说里，篇篇有内热的、沉郁的、清新的诗味在那里。他的一生的怀乡病，和北方住民特有的一种消沉的气象，便是他的艺术的中心要点。（《郁达夫全集》第5卷，第17—18页）

有研究者认为：“郁达夫评论史托姆的创作‘是带实写风的浪漫派’，或许这是有心的夫子之道，也可能这是无意间为自己树了镜子。” （许子东：《郁达夫新论》第47页）他的眼光是锐利的。纵观郁达夫小说，浪漫抒情还是他的基本风格，而起伏消长的写实因素，则表明郁达夫其实也是“带实写风的浪漫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