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的自卑

文 弋射宿

举目书橱，看着这些我素来喜爱的书籍，如今却让我未翻先累，大概是朝夕相处、相看两厌的缘故吧。于是我抽出一本《西游记》，这本我以为翻起来会很轻松很愉悦的通俗小说。这并不是我喜爱的书，它之所以会懒洋洋地斜躺在我的书橱上，全拜它“四大名著”的头衔所赐。然而如今翻来，这本原本于我而言不痛不痒的书，却有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我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翻它了，但我清晰地记得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走在一条粪便遍地的小路上，我也不说不清这是一条什么小路，但绝对不是乡间小路，更不会通往芳香四溢的绿色的田野。哦，我想起来了，是通往某个乡镇公厕的小路！我不知道看这篇文章的人有没有光顾过这种厕所，我是去过的，至今想来都令人恶心。

我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平衡身体，左顾右盼地跳跃在这条小路上。直到看到“从容自尽”四个字，我才终于忍不住，抽身逃离了。我深知，这只是本通俗小说，并没有什么官方威权，也没有什么宗教意志，而是500年前一个叫吴承恩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写的聊以自慰的神魔小说。作者的观念基本上是可以代表当时国人的观念的，也就是说“从容自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这不仅不是悲剧，还是一种无上光荣的升华。

从这种“从容”中，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从容，我看到的是一个被骗了的可怜的女人，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这种自卑穿透了整个社会、整个体制、整个文明，甚至还穿透了时空，穿越到了现在。是的，她被骗了，被一群掌握着她的命运却又无比自卑、无比龌龊的男人，还有一群同样被骗却又为了生存而谄媚的女人，骗了！他们骗她说，你去死吧，而且要从容，越从容越高贵，你死后会因此获得殊荣，你的家人也有因此而拥有荣耀！相反，如果不死的话，嘿嘿，后果你是知道的！

很多人对这个故事也许陌生，是一种不经意的陌生，我愿不辞累赘在此复述。玄奘的父亲陈光蕊中了状元，在途中与抛绣球的殷温娇相遇，结为连理。在新官赴任的船上，陈光蕊夫妇遇到了强盗，陈光蕊被谋杀，殷温娇被霸占，强盗还冒称陈光蕊去赴了任。殷温娇在被强盗霸占之前就怀了陈光蕊的骨血，并在被霸占期间产下一子，为保全此子不被谋害，她把孩子放在河里随波逐流。这是个非常老套的故事，三岁小孩都猜得到，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玄奘了。老套的情节一如既往，玄奘长大后找到了母亲，并把强盗绳之以法，甚至连他的父亲也复活了。然而，令人猜不到的是，这本该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童话，殷温娇却最终自尽了，还死得很从容！

我相信她是感到从容的，因为背后的荣耀。然而我却不知道这种荣耀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或者说我是知道的，却怎么也不能相信那居然也是荣耀。然而那的的确确是“荣耀”，很多人为了这种“荣耀”忍气吞声、自缠小脚、足不出户、终身守寡，甚至“从容自尽”。

这该是怎样一种自卑，才能发明这种“荣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人民会拥护，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会孝顺，不敢相信自己的兄弟会友爱，更不敢相信每晚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会忠诚——他太自卑了，又害怕别人怀疑他的仁义，于是他发明了这种荣耀——其实在这方面他是该自卑的，因为他本就不仁义。

他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他是一民族人，一国家人。

他之所以会这样自卑，是北方的敌人过于强大，还是自己的统治本就不正义，我们不得而知。

时代在变化，社会在进步，我们在敌人的鞭打下剪掉了鞭子，解放了小脚，还穿上了西装，开上了轿车，但国人骨子里的自卑，却似乎日胜一日。其实，那群鞭打我们的人，并非在力量上就比我们强大多少，他们也是在敌人的鞭打下才学会了进步的呢！甚至那群把他们打出丛林的人，还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被我们打得无处可逃，才逃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他们为什么就能那样自信？我们同样不得而知。

有的时候，自卑并不都是在人面前手足无措、自惭形秽，而是大摇大摆地往人群中一坐，然后搬出不知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做出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左顾右盼地高声说：“看，我也有！”然后又故作大度地一挥手，用一种怎么听也不是那么回事儿的语调说：“今天我请客！”并暗示大家以后只要不嘲笑我，请客的好事儿大大的有！

其实，没有谁就真的愚蠢，除非你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去控制他。外国人是如此，中国人也是，男人是如此，女人也是，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