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奉张龙峰先生

吾师高明深广^[1]。窃在下风^[2]，奉意承教，十二年于兹矣。窃谓吾师旦暮可以当世^[3]，不幸明明之姿，为氛壒所拥^[4]，倏然旷然^[5]，吾师遂中执法^[6]，得有所宪虑^[7]，为执政助，是贺矣。

承示，以执政去留人物，当有微术行之，示世轻重^[8]。又以贾生不能用绛灌为戒^[9]。观吾师意，欲有以“用”之也。《易》否、泰发“平、陂、翩翩”之义^[10]，《诗》伤风雅之变^[11]，疾时类之不明^[12]，而号令之多瘠^[13]。盖惟《礼》从知、意、心而平天下^[14]，好善恶不善是也。不治者反是。中治者，其人公然邪而或留，公然直而或去。非尽其私暗，乃以为术而轻重之。然术未脱于门而疑填于市矣，术安得施！

近时名卿大夫，亦多上比执政而以为用。执政尚刑名^[15]，则亦杀人；执政恶言者^[16]，则亦不善言者。自谓吾将用相国，然已为相国用矣。愚贱无所历而知，窃意定乱利机权^[17]，或多意外轻重^[18]。治平久^[19]，人才不甚相远，去留之际，风体所由，莫若以正。至于执政处势俉而更事黠急^[20]，恐未得用之，不为执政用而可矣。在吾师深微弘妙^[21]，故当不假斯论。疏附后先^[22]，或亦不可无四友之一也^[23]。

【题解】

与上一通书作于同时，即万历十一年（1583）秋后。书中云“奉意承教，十二年于兹矣。”张龙峰为隆庆四年（1570）江西秋试主考，汤显祖是榜以第八名中举，时距本文写作恰十二年。

【注释】

[1]高明：崇高明睿，聪明智慧。《礼记·中庸》：“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深广：胸怀宽阔。

[2]下风：自谦之词。

[3]旦暮：早晚。喻不久之内。当世：当政；执政。《左传·昭公七年》：“圣人有明德者，莫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孔颖达疏：“不当世，谓不得在位为国君也。” 

[4]明明：明察贤明之士。《书·尧典》：“明明扬侧陋。”孔颖达疏：“汝当明白举其明德之人於僻隐鄙陋之处。”氛壒：尘埃。张衡《西京赋》：“消氛壒于中宸。”注:“尘秽也。”

[5]倏然：迅疾貌。豁达，旷然：形容豁然通晓，宽宏貌。

[6]执法：执行或执掌法令。王莽 时曾改御史为“执法”。《史记·滑稽列传》：“执法在旁，御史在后。”《后汉书·伏湛传》：“﹝伏湛﹞至王莽时为绣衣执法。”李贤注：“王莽改御史曰执法。”此指张龙峰升右佥都御史之职。

[7]宪虑：上官的思虑，敬辞。宪，制裁，裁减。虑，计议，谋划。谓张龙峰对官员的去留有发言权。

[8]微：精深奥妙。示世：谓昭示于世人。《晏子春秋·外篇下一》：“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导民。”

[9]贾生：贾谊，汉初政论家。文帝时为博士，迁太中大夫，为大臣周勃、灌婴等排挤，贬官而早逝。张氏此处以贾生自比，而惜其不行微术、为执政助而不能用执政。绛灌：绛侯周勃与颍阴侯灌婴，刘邦的两位武将。

[10]《易经·泰》“九三”爻辞：“无平不陂”“六四”爻辞：“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乎。”程颐传：“翩翩，疾飞之貌。”

[11]《诗》伤风雅之变：《诗经》中的变风、雅。周朝政治衰乱时期所产生的讽刺现实的诗歌，在“国风”中的称“变风”，在“大雅”、“小雅”中的称“变雅”。汤氏之意，以为治平之世，当取正。好善恶不善，是为上治。循《老子》以正治邦及《论语》正者正也义。

[12]时类：时人。《晋书·裴楷传》：“﹝楷﹞及转东宫，班在时类之下。”《世说新语·赏誉》“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南朝梁 刘孝标注：“峤常慕其舅夏侯玄为人，故於朝士中峨然不羣，时类惮其风节。”

[13]号令之多瘠：化用“多瘠罔诏”之语。《书·微子》：“多瘠罔诏。”《传》：“纣故使民多瘠病，而无诏救之者。”

[14]知：格物致知。意：诚意。心：正心。语出《礼记·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15]尚：注重。刑名：刑罚的名称。《荀子·正名》：“刑名从 商。”《隋书·刑法志》：“其刑名有五。”

[16]恶言：粗野的言语、诽谤性的或恶毒的言语。

[17]机权：枢机大权。《明史·吴甘来传》：“赏罚者，将将大机权也。”

[18]轻重：根据社会治安状况和犯罪形式决定实施刑罚的轻重。语出《尚书·吕刑》：“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

[19]治平：指官吏治理政事的功绩。《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

[20]俉（wù）：同迁，迎，逢，遇。《史记·天官书》：“鬼哭若呼，其人逢俉化言。”《注》：“逢俉，犹逢遌。化同讹。”汤氏此处谓执政直面时事，相逢惊，迎，途，地。惧，方以醒目清心视之。他人之术，无以施诸其身。黠（xiá）：狡猾、含有内心险恶、耍弄小聪明来伪装之意。

[21]深微弘妙：深奥微妙。《吕氏春秋·勿躬》：“是故圣王之德……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见其形。”

[22]疏附后先：在前后保扶，睦邻邦奔走四境扶持。语出《诗经·大雅·绵》：“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

[23]四友：指孔子四个学生颜渊、子贡、子张、子路。《孔丛子·论书》:“孔子曰:'吾有四友焉。自吾得回颜渊也，门人加亲，是非胥附乎?自吾得赐子贡也，远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辏乎?自吾得师子张也，前有光，后有辉，是非先后乎?自吾得仲由子路也，恶言不至于门，是非御侮乎?'”一说四友中或有子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