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比部集序

 先生宦南都，故先生名天下^[1]。而南都人尤口先生不置^[2]。予在南仪部时，切心怀之^[3]。其少郎季真，雅从予游，知先生素己^[4]。而凤祯来游江右^[5]，又与予从游者数年。江右亦莫不重先生。有子弟不得尽见先生诗，迩者润宏褒刻遗文^[6]，凤祯以集来乞序。

嘻！吾乃今固得其大都云^[7]。先生之文率有二种，南都时涉六朝^[8]，六朝地也。家食时^[9]，涉秦汉^[10]，老于文也。旧与王弇洲同好^[11]，固弇洲诗有“碧云孤忆赏心人”之句^[12]。有味哉，其言之矣。独所称逼写风貌^[13]，则冯具区之言曰^[14]：“先生长不满七尺，而神情轩王逼人^[15]。其为文搦管^[16]，千言依马^[17]，绝不假椎凿^[18]。左韩右白，纵横辐辏^[19]，风雨骤而蛟龙吼也。缀词而不伤于气^[20]，入事而不暗于象，其雕龙之上手^[21]，明时之高调耶^[22]？每读先生文，自觉采色飞动^[23]，此殆淮阴侯之所谓天授^[24]。”今始知具区之言信然^[25]。

夫文固不易，而人之求于文者，备矣^[26]。美风神者^[27]，则责之以华；富藻绩者^[28]，则刺之以骨^[29]。苍古者，或以为赘（聱）牙^[30]；逸隽者^[31]，或以为少味。要眇之旨，不合于巴里^[32]；超常之解，恒束于理儒^[33]。谈今者，则讳而多微^[34]；论古者，则彰而易驳。寸禀于天，而势每格于人^[35]。人参以不齐之见，而作者持以一定之衡^[36]，于是乎目无全牛者寡，而手若转丸者难也^[37]。先生之文有是哉？春华秋实^[38]，爛然英英^[39]，瑰丽矣^[40]。

予爱先生诗《赠王元关》《咏烟雨楼》诸什。杂之古诗，不易辨。《青韶行》，大似《武德》口吻^[41]。五七言律，淹浸唐人风致^[42]。盖先生旗鼓于诗，而叱咤乎文也^[43]。江右乃先生释褐地^[44]，往往为先生题识，而多漫灭^[45]，故多著之金陵燕矶、雨花间^[46]。美人已遐^[47]，不可复作，独遗文在耳^[48]。季真早世，已矣，喜祯、宏之能世其家鼎^[49]，故不辞而叙之。万历庚戌仲冬^[50]，清远道人汤显祖撰。

【题解】

此文由汪超宏先生辑录，并收录于其著作《明清曲家考》一书。彭辂，明浙江嘉兴人，字子殷。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授江西布政司照磨，累官南京刑部主事，以察典罢归。有《冲溪先生集》（版心题《彭比部集》）。

据《冲溪先生集》卷二十二《冲溪野叟生垄志》载，彭辂生有九子，三子凤祯、四子润宏、八子季真等。凤祯、季真两兄弟同游汤显祖之门。润宏编成父集，凤祯请汤显祖作序。汤显祖与彭辂并无交往，但是两人相互倾慕。彭辂在其文章《昭代奇童传》称“临川汤太常显祖，七岁道试，以书案命破”，并让两个小孩游学于汤门。汤显祖则称“予在南仪部时，切心怀之。”对于弟子的请求，汤欣然允之，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农历十一月写下此序。

 [1]故：同“固”,原来,本来。

[2]口：言语，称赞。不置：不停止。《新唐书·狄仁杰传》：“为儿时，门人有被害者，吏就詰，众争辨对，仁杰诵书不置。”

[3]南都：指万历十二年，汤显祖在南京太常寺博士。切心：从心底里。

[4]雅：用于句首，无实义。宋徐集孙《舟中诗》：“雅陪云衲三生话，分得渔舟半日凉。”素：质朴。

[5]江右：隋唐以前，习惯上称长江下游北岸和淮河中下游以南地区为江右。

[6]迩者：近来。褒：大。《淮南子·泛论》：“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遗文：死者留下的诗文。

[7]大都：称事物大致的内容或情况。唐·韩愈《画记》：“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 

[8]六朝：三国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相继建都建康 (吴名建业，今南京)，史称为六朝。六朝诗的句式，上承诗骚，下启唐宋。句式就比较自由，偶字句主要是四言和六言，奇字句有五言和七言。具有比较注重词藻,讲究骄骊、声韵和形式的特点。

[9]家食：赋闲，不食公家俸禄。《易·大畜》：“大畜，利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孔颖达疏：“‘不家食吉’者，已有大畜之资，当使养顺贤人，不使贤人在家自食，如此乃吉也。”

[10]秦汉：指秦汉时期的赋作、乐府诗、散文等璀璨的文学艺术，具有文老到质朴,肆意纵笔,而无不合度的特点。

[11]王世贞（1526年－1590年）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明代文学家、史学家。“后七子”领袖之一。官刑部主事，累官刑部尚书，移疾归，卒赠太子少保。好为古诗文，始于李攀龙主文盟，攀龙死，独主文坛二十年。有《弇山堂别集》、《嘉靖以来首辅传》、《觚不觚录》、《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12]碧云孤忆赏心人：语出王世贞《同年彭比部辂贻游仙近体见怀漫成一律答之》：“神武门头厌世尘，挂冠天地许沈沦。彭篯久矣君前代，子晋那应我后身。白石两堪贫岁计，碧云孤忆赏心人。县知未贾扁舟兴，小有桃花可问津。”王诗是和彭辂的诗而作。彭辂的诗为《寄王元美》：“此日诗书且莫论，几时廓落竟无声。千杯美酒心难醉, 百遍高歌思未伸。 跃马久辞京洛梦, 迷花谁是武陵人?  羡君仙御骏莺鹤, 直上层霄绝世尘。”

[13]风貌：风采容貌。 

[14]冯具区：冯梦祯（1548—1606），字开之，号具区，又号真实居士，浙江秀水（今嘉兴）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官编修，与沈懋学、屠隆以气节相尚。后因得罪宰相张居正，被外谪广德州判，复又累迁南国子监祭酒，3年后被劾罢官，遂不复出。移家杭州，筑室于孤山之麓。上梁之日恰逢积雪初晴，遂以此名其堂为“快雪”。为人高旷，好读书，好奖掖后学。诗文疏朗通脱，不事刻镂。著有《快雪堂集》64卷、《快雪堂漫录》1卷、《历代贡举志》等。

[15]轩：高。逼人：指气势凌然。

[16]搦（nuò）管：握笔；执笔为文。

[17]千言依马：依马，又作“倚马”，靠着战马。倚靠在即将出发的战马前起草文件，千言立就。形容才思敏捷。

[18]假：借。椎凿：用槌子锤，用凿子凿。比喻乖违不合。

[19]韩、白：古代名将韩信和白起的并称。以善用兵著称。纵横：雄健奔放。辐辏（còu）：形容聚集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

[20]缀词:著作。组织文字以成篇章。

[21]雕龙：雕镂龙文。喻文辞博大恢弘，不同凡响。《北史·李纬传》：“梁 谢藺来聘，纬劳之。藺问安平诸崔，纬曰：‘子玉以还，彫龙絶矣。’”上手：高手，好手。 

[22]明时：阐明时事的变化。高调：指诗文的高格调。

[23]采色：神色，容态。

[24]淮阴侯：指韩信。韩信（？～前196年），泗水郡淮阴县人。汉朝西汉开国功臣、军事家， 汉六年（前201年），汉高祖刘邦伪游云梦，逮捕了楚王韩信。不过刘邦并没有杀了韩信，而是将韩信改封为“淮阴侯”。《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说）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言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25]信然：确实如此。

[26]备：完备，完美。

[27]风神：文采神韵。

[28]藻：词藻,华丽的文辞。绩：下裳。《汉书》：“赐皮弁素绩。”颜师古注:“素绩,谓素裳也。朱衣而素裳。”此指文章华美。

[29]刺：用挖苦的话揭露人的短处。骨：比喻文学作品的刚健风格。

[30]苍古：苍劲古朴。聱（áo）牙：指文章读起来不顺口。唐·韩愈《进学解》：“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31]逸隽（jùn ）：俊秀飘逸﹔超群拔俗。隽:同“俊”。

[32]要眇：精微美好的样子。巴里："巴人下里"之省称。即下里巴人。古代楚国流行的民间歌曲。用以称流俗的音乐。巴，古国名，在今四川东部一带，古为楚地。下里，乡里。 南朝·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故玉微金铣，反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听。”

[33]超常：超过寻常；超出一般。理儒：儒理。

[34]微：藏匿，隐蔽。

[35]寸禀：书简的谦称。此指简册载记。 格：表现出来的品质、风格。

[36]不齐：在质或量方面、大小或程度上不一致的，不同。一定：统一。 

[37]目无全牛：眼中没有完整的牛，只有牛的筋骨结构。比喻技术熟练到了得心应手的境地。语出《庄子·养生说》:“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全牛：整个一头牛。手若转丸：剖牛时手好像转动的小球。《庄子·养生说》:“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38]春华秋实：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比喻人的文采和德行。华：花。

[39]爛然：显明灿烂的样子。英英：和谐美盛的样子。《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

[40]瑰丽：奇丽美好。

[41]武德：指汉雅舞《武德舞》。多用于宗庙祭礼。《汉书·礼乐志》：“《武德舞》者，高祖四年作，以象天下乐己行武以除乱也。”《东观汉记·明帝纪》：“上尊号曰显宗，庙与世宗庙同，而祠祫祭於世祖之堂，共进《武德》之舞。”

[42]风致：指文学作品的风格，韵味。 

[43]旗鼓：喻指首领；典型。叱咤：大声吆喝。形容声势、威力极大。

[44]释褐：脱去平民衣服。喻始任官职。

[45]题识：写上标记；指标记；题跋；题款。漫灭：磨灭，模糊不清。

[46]燕矶：指位于南京市栖霞区幕府山东北角观音门外的燕子矶，在古代是重要渡口。雨花：指位于南京中华门外的雨花台。自公元前472年，越王勾筑“越城”起，雨花台一带就成为江南登高揽胜之佳地。三国时，岗上遍布五彩斑斓的石子，又称石子岗、玛瑙岗、聚宝山。

[47]美人：品德美好的人。《诗·邶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郑玄笺：“思周室之贤者。”遐：远去。《文选·张衡·东京赋》：“俟阊风而西遐，致恭祀乎高祖。”

[48]遗文：死者留下的诗文。

[49]家鼎：喻祖上传下来的品质、家业等。

[50]万历庚戌：指万历三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