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夫子以“仁”发明斯“道”^[1]，其言浑无罅缝^[2]。孟子“十字”打开^[3]，更无隐遁^[4]，盖时不同也。

【注释】

[1]发明：阐述；阐发。 

[2]浑：全,都,皆。缝隙；裂缝。《朱子语类》卷四三：“君子无许多劳攘，故易事；小人便爱些便宜，人便从那罅缝去取奉他，故易説。”这里比喻破绽。

[3]“十字”：孟子将孔子的“仁”延伸为“仁、义、礼、智”，犹如“十字”。《孟子·告子上》：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4]隐遁：隐匿身形。

【译文】

孔子以“仁”来阐述“道”的内涵实质。没有丝毫破绽，无懈可击。孟子“仁义”并重，并且延伸为“仁、义、礼、智”四端，解释得更加全面，没有任何隐匿和遗漏。这是国在随着时代的发展，“道”的内涵实质也在发展，更加完备。

一九

自古圣贤发明此理，不必尽同。如箕子所言，有皋陶之所未言;夫子所言，有文王、周公之所未言;孟子所言，有吾夫子之所未言，理之无穷如此。然譬之弈然^[1]，先是这般等第^[2]国手^[3]下棋，后来又是这般国手下棋，虽所下子不同，然均是这般手段始得^[4]。故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5]。”古人视道，只如家常茶饭^[6]，故漆雕开曰^[7]:“吾斯之未能信^[8]。”斯，此也。

【注释】

[1]然：前一个“然”，用作形容词或副词的词尾,表示状态,有“如”的意义。唐·柳宗元《三戒》：“庞然大物也。”后一个“然”，用作句末语气词,表示比拟,有“…的样子”之意。常与“如”、“若”连用,有“如…一般”、“像…一样”之意。《礼记》：“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譬：比喻；比方。弈：下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视君不如弈棋。”

[2]等第：等级次第。 

[3]国手：一国中某项技艺最为出众的人。 

[4]手段：本领；技巧。《朱子语类》卷一一五：“因举禪语云：寸铁可杀人。无杀人手段，则载一车鎗刀，逐件弄过，毕竟无益。”

[5]“其或”两句：语出《论语·为政》：“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意思是殷商继承了夏朝礼法,根据自己本朝代的实际情况作出增减,这是可以知道的。周朝继承了殷商的礼法,又根据自己朝代的实际情况作出做出增减,这也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其他那些继承周礼的朝代,即使是百世以后,（继承周礼作出增减）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孔子这句话表达的思想是,夏商周三代的礼是不同的,都是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有所损益（增加和减少）。

[6]家常茶饭：家庭中的日常饮食。多用以喻极为平常的事情。宋·朱熹《答高应朝书》：“若一向只如此说，而不孝以日用平常意思，涵养玩索功夫，即恐学者将此家常茶饭，做个怪异特底事看了。”

[7]漆雕开：姓漆雕，名开。字子开，又字子若，又说作子修。东周春秋时蔡国人。孔子的学生。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漆雕开发展了孔子“性相近”、“习相远”的学说。认为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恶。提出了“天理”和“人欲”的概念，形成了人性论。著有《漆雕子》十三篇。

[8]“吾斯”句：语出《论语·公冶长第五》：“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意思是孔子欲使漆雕开出仕，说明漆雕开已经具备了出仕的条件。但漆雕开说自己对出仕未能有自信，意思是不想马上出仕，愿意继续学问修养以求自进。说明漆雕开有自知之明，其志不在小。孔子也不愿其弟子热衷于利禄，汲汲于求仕进，因而对漆雕开之谦退感到高兴，深深的赞赏他笃志学习的精神，将来一定有不可限量的前途。“吾斯之未能信”句是“吾未能信斯”的倒装。未能，不能，没有；信，信心；斯，代词，指孔子让他出仕这件事。

【译文】

自古以来，圣贤们阐述“天理”，内容五花八门，不尽相同。比如箕子所阐述的内容，就有皋陶所没有讲到的。孔子所阐述的内容，就有周文王、周武王所没有讲到的。孟子所阐述的内容，就有我先生（指陆九渊）所没有讲到的。“天理”的内容就是如此无穷无尽。像来拿下棋打比方，开始是这个等级的高手在一起下棋，后来又是这个等级的高手在一起下棋。虽然高手们下棋的棋子不相同，但是都是要有一定的本领和技巧才可以的。所以，孔子说：“周朝继承了殷商的礼法,又根据自己朝代的实际情况作出做出增减,这也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其他那些继承周礼的朝代,即使是百世以后,（继承周礼作出增减）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过去的人看待“道”，就如家庭中的日常吃饭喝水一样平常。所以当孔子欲使漆雕开出仕，漆雕开告诉孔子说：“我对出仕未能有自信。”这个“出仕”当官也是指“道”。

二0

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1]，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2]。

【注释】

[1]溺：沉迷不悟；过分。利欲：对私利的欲望。 

[2]意见：识见。元·张光祖《〈言行龟鉴〉序》：“虽然，人之气质意见终有限，惟学问义理为无穷。” 

【译文】

我所讲的这个“道”，对于沉迷于私利的欲望的人来说，还是比较容易。对于固执己见的人来说，却是非常困难。

二一

涓涓之流^[1]，积成江河。泉源方动^[2]，虽只有涓涓之微，去江河尚远，却有成江河之理。若能混混，不舍昼夜，如今虽未盈科，将来自盈科;如今虽未放乎四海，将来自放乎四海^[3];如今虽未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将来自会其有极，归其有极。然学者不能自信^[4]，见夫标末之盛者便自荒^[5]忙，舍其涓涓而趋之，却自坏了。曾不知我之涓涓虽微却是真，彼之标末虽多却是伪，恰似担水来相似，其涸可立而待也。故吾尝举俗谚教学者云:“一钱做单客，两钱做双客^[6]。”

【注释】

[1]涓涓：细水缓流貌。

[2]泉源：亦作“泉原”。水的源头。《诗·卫风·竹竿》：“泉源在左，淇水在右。”毛传：“泉源，小水之源。”《国语·晋语四》：“泉原以资之。”韦昭注：“水在山为泉原。”也比喻事物产生的原因或来源。就一个人来说，其修养之本在于其本心本性，若使私心私欲污染了本心、糊住了本性，就不能明其心、见其性，因此，修养需要从明其“本心”、见其“本性”开始。如果不能明心见性，或许会有一言一行符合道义，却也只能说是偶然梦到，而不是“彻悟”。

[3]“若能混混”诸句：语出《孟子·离娄下》：““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意思是有源泉的水都是滚滚而来，不分昼夜，先注满沟渠再前进，最终到达了大海。有根源的事物便像这样的，取这一点罢了。如果没有根源，就像七八月时的雨水，一时也能注满沟渠；但是马上就干涸了，也就是站着等一下那点时间。所以做学问若是名过其实，真正的君子都认为是可耻的事。混混：同“滚滚”。水奔流不绝貌。《晋书·傅咸传》：“江海之流混混，故能成其深广也。”舍：放弃。科：通“窠”。坎;坑。《易·说卦》：“其于木也,为科上槁。”放：扩展,加大。极：极点，尽头。

[4]自信：相信自己。

[5]标末：树梢。喻枝节。荒忙：慌忙。荒，通“慌”。

[6]一钱做单客，两钱做双客：形容钱少力弱,钱多力强。比喻知识少作用小,知识多作用大。

【译文】

细小的水能汇成浩荡的江河。泉水的源头刚刚涌动的时候，虽然只有细小的流水，离扩充成浩荡的江河还远着呢，可是却有扩充成浩荡的江河的道理。如果有源泉的水都是滚滚而来，不分昼夜，虽然现在坑洼沟渠还没有注满，将来一定能够注满。虽然现在虽然没有扩展成大海，将来一定能够扩展成大海。现在虽然没有遇到极点达到极点，将来一定能够自然遇到极点达到极点。因为他是有根源的事物。可是现在做学问的人却没有这种自信，一旦看到学问枝节的兴盛就乱了手脚，内心慌忙。急忙放弃他们自己虽然是细小的流水但是有根源的本心，而趋向那些只有枝节的学问，实际上恰恰坏了治学之道。原来他们不知道我本心的涓涓流水虽然细小却是真实可依的，那些表面上兴盛斩只有枝节的学问其实是虚幻不能掌握的。好比我去挑来一担水一样，这担水看起来很多，但是因为没有根源，倒在地上马上就干涸了，也就是站着等一下那点时间。所以我曾经用民间的俗语“一钱做单客，两钱做双客”来教导前来求学的人。

    二二

傅子渊自此归其家^[1]，陈正己问之曰^[2]:“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3]。”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4]。”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5]。

【注释】

[1]傅子渊：傅梦泉，字子渊，号若水。江西南城人。曾讲学南城曾潭之浒，学者称曾潭先生。淳熙进士。授衡阳教授，主讲石鼓书院。后历官宁都县宰、清江判官。从学陆九渊，颇得心学要旨。讲学有吸引力。《宋元学案·槐堂诸儒学案》记载了他的思想是 “人生天地间，自有卓卓不可磨灭者在，果能于此涵养，于此扩充，良心善端，交易横发，塞乎宇宙，贯乎古今”。著有《石鼓文》。此：指槐堂书屋。南宋时期，参加科举考试的人虽然中了进士，但做官还需等候朝廷的安排与任命。南宋乾道八年（1172）七月，新科进士陆九渊回到家乡青田（今江西金溪县陆坊乡陆坊村）侯职。因为他的名气大，远近的学者都闻风而至，向他求学问道。陆九渊便把家里的东偏房作为讲学的场所，号为槐堂书屋。

[2]陈正己：陈刚（生卒不详），字正已。盱江人，一说建昌瓯江人。以进士官教授。从陆九渊学，九渊称其才气迈往。后脱离陆门，从学于陈亮。

[3]辨志：辨明志向。《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羣，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郑玄注：“辨志，谓别其心意所趣乡也。”儒家之学首在立志与辨志。故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孟子则更严于义利之辨;而象山阳明之学皆首在辨志。陆九渊阐述的是发明本心思想。

[4]义利之辨：道德行为与物质利益的关系。作为中国古代关于道德行为与物质利益的关系问题的争辩。义，指思想行为符合一定的道德标准；利，指利益、功利。陆九渊曾应朱熹之邀在庐山白鹿洞书院讲演《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那一章，说“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因而他要求那些学习圣贤立志从政者必须深自反省，端正做官动机，做到“供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

[5]切要：确切扼要。

【译文】

傅梦泉从槐堂书屋回家后，碰到陈正己。陈正己问他：“你到槐堂书屋学习时，陆先生在教学时，先教人什么？”傅梦泉回答说：“陆先生教育我们首先要辨明自己的志向。”陈正己又问：“辨明自己的志向的内容是什么？”傅梦泉回答说：“是道德原则的取向和意志，是辨明道德行为与物质利益的关系。即在道德价值上的选择，或成为君子或成为小人。”像傅梦泉这样的回答，可以说是确切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