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曹永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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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间惆怅客
□曹永栋
他信手一阕就能波澜过你我的整个世界,却唯独无法温暖他自己。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题记
【少年•有酒惟浇赵州土】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他生于康熙盛世,又是钟鸣鼎食之家,虽然数次随驾征驰却没有机会施展他一身武艺,虽然才名广播却未曾献策于朝堂之上。他出身贵族,父亲权倾朝野,家中宾客如云;他气质高贵,清俊不凡,才思独特誉满京华;他年少得志,身得皇恩,众星捧月如日中天;他高朋满座,以诗会友,肝胆相照危难相扶;他南骑北讨,远赴边塞,西风大旗战鼓连营;他得娶娇妻,琴瑟合欢,人生得意闺阁缱绻。
纳兰性德22岁时,再次参加进士考试,考中二甲第七名。康熙皇帝破格授他三等侍卫的官职,以后升为二等,再升为一等。作为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以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参与风流斯文的诗文之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也有过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他多次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奉命参与重要的战略侦察,随皇上唱和诗词,译制著述,因称圣意,多次受到恩赏,是人们羡慕的文武兼备的年少英才,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前途无量的达官显贵。
然而,乐匆匆。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逢。官冗从,怀倥傯,落尘笼,簿书丛。生于帝王家,却不是富贵花。纳兰就属于自由的草原,而不是金丝雀的鸟笼。家族的显耀和期望是加在他身上,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的人生不可思议地一帆风顺,他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忧患离难,生命足够平静与完满,可是,他天生是敏锐、独有灵性的词人,没有少年的伤怀时代,并没有使纳兰的情感有丝毫的匮乏,反而使他比别的词人有了一种通透的情怀和辽阔的视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就像《饮水词》一样,一生都无法展颜。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梦中叱咤风云的少年,一生一世,三春好梦恰似一场烟罗。一枕黄粱,梦醒时,除了倦累,一无所有,风尘仆仆地携着寂寞上路。
当初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逸兴飞扬的追风模样,一路走到了意兴阑珊的中年。乌衣如霜雪,理想被现实的毒火淬炼,不单未变坚韧,反而日渐空虚,遥不可及。那些曾经峥嵘的情绪,全都遗失在了弱龄的青春里,不着痕迹。
纳兰容若从韶华极盛的过往走来,蝺蝺独行,背负着优雅深愁。
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倘若天以假年或许会有所作为,可惜他只活了三十岁。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居然是他用以遣怀的词作,这或许是他的悲哀却是后人的幸事。
【边关•身向逾关那畔行】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多次随同康熙巡视边关,山河壮丽,奇光异色的边关风景深深地吸引着他。塞马一生嘶,残星拂大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横刀跃马,班马嘶嘶的梦想和英雄情结。
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苦。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翦灯夜雨。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
然而,广漠长穹,夜深千帐灯,在灯下的千万颗征人的乡心呢?只怕是回肠断尽。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西北边塞的天气,有一种不同于江南的萧索与寒意。关山冷落,大雁也无法停驻。各种生命在此刻逐渐销声匿迹,周遭万籁俱寂,只有青角凄凉的边关之曲伴随着军号缓缓吹奏,然而这旋律毫无美感,只是平添悲凉。重重山峦中,孤烟直上,落日残照,城门紧闭,世界在孤寂中缓缓流逝。
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筵。黄花时节碧云天。
古戍烽烟迷斥堠,夕阳村落解鞍鞯。不知征战几人还。
落满寒霜的夜空中,羌人的笛声悠然地追逐孤独的脚步,狂风尘沙是征人单薄的衣服,时间又踏上了谁寂寞的旅程。将军花白的发丝,征人迷离的双眼,度过着漫漫长夜,谁人入睡,谁人不流泪?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
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
纳兰是厌倦侍从生涯的,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再加上先祖被灭族,所以当他在出塞途中登临古迹时,所作之词中“全是凭吊语,绝非新朝新贵的语气。”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多少时间与旧事流转,都躲不过变幻,而渺小的我们有算什么,只不过是江中一朵随波逐流的浪花,世间一颗随风而散的尘沙。
人生不过百年,在时间流淌中,不过一寸光阴而已,弹指即逝。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今古山河无定据,世事轮回,兴亡变换,岂会停留在我辈过客的掌心?
一场流离的出行,一轮无语凝照的明月,一个在时光里冒险的词人,在宏阔的宇宙中不断奔波,不断追问,不断寻觅,寻找那个此生永远都无法到达的彼岸。
【悼亡•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1674年,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赐淑人。是年卢氏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笃深,新婚美满生活激发他的诗词创作。但仅三年,卢氏因难产而亡,这给纳兰性德造成极大痛苦,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他在以后的悼亡诗词中一再流露出哀惋凄楚的不尽相思之情和怅然若失的怀念心绪。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容若是幸运的。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他那么幸运地遇见并迎娶了那个曾佛前缘定三生的女子,为他苦闷的人生带来一丝春光。可惜容若终究是不幸的,他的幸福竟然只有短暂的三年而已!这短暂的拥有又失去,将心思敏感而细腻的容苦陷入更为巨大的悲痛。这些悲痛促使容若用大量的伤词来祭奠亡妻,成为容若诗词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虽美,只可惜,岁月无法静好。所以,便成了一场虚妄。今宵,耳边笛声呜咽,雨丝呢喃,倒和了那一句: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无边的大清盛景之中,纳兰容若是那独自行走的憔悴斯人。厌倦了熠熠繁华的他,已是一身零落清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这苍茫的红尘路上,谁又会为我停留片刻?当初的海誓山盟,现在却要曲终人散,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一夕停泊,一生飘零。生命是一次华丽却忧伤的旅行。阴阳相隔,爱就这样被生生撕裂。沧海桑田,洪荒逆转,再无团圆。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歌,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只是,伊人已逝。肠断月明红豆蔻,他的生命也如同那一地梨花白雪,伴着寂寞空庭,度过残春。
渌水亭上,纳兰用哀惋凄楚,痛彻肺腑浇灌了一曲悼亡的绝唱。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这是一场关于爱情的真正浩劫,甚至悲恸都毫无意义,纳兰的月亮从此碎了。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荒野下,他用一遍又一遍的赋词呼唤着人鬼殊途的妻子,迷离的神韵里暗含着无尽的愁绪和哀伤,酒入愁肠化相思,唯愿金樽长明月,这时,我听到了胸腔里心碎的声音。斯人已去,生又何欢?此恨何时已,三载悠悠魂梦杳。
圆月,朔风,无望的期待,怅然若失的等待,斑驳疏离的影子,纸灰洒落的孤坟,这就是纳兰的全部世界。
【永殇•我是人间惆怅客】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筵。黄花时节碧云天。
康熙二十四年暮春,纳兰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
容若一生都活在挣扎中,他不想要身居高位,不是飞黄腾达,他所期冀的很简单,不过是海阔天空,闲云野鹤,云淡风轻,“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这般的闲逸生活,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奢侈。
可是,容若生于天潢贵胄之家,入仕为官,深受帝王喜爱。于容若,便只是一只华丽的囚笼。纳兰容若,应该是属于名山大川之间,西子杨柳湖畔,和三五文人好友,一点薄酒,满腔豪情。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孤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狂傲狷介只是他的外衣,他有着绕指柔肠和钟情似海的内心。他的家族炙手可热,趋炎附势者众,他冷笑置之,却对满腹才学的汉人学士礼下有加。他活出了那个时代难得的真性情,
他重友谊,惜人才,毫无满族贵族的狭隘。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绝塞生还吴季子,好男儿一诺千金,纳兰与吴兆謇本不相识,仅仅是因为好友相托,所以,纳兰义不容辞,积极营救,十年后,终于如愿。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妻子卢氏早逝,是纳兰一生都无法走出的悲痛。卢氏聪慧过人,深的纳兰心意,两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可是,不到三年,卢氏就离他而去了。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沧桑连着泪水的脉动,隐隐浮动。生命,总有繁华落尽的时候,那时,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洞和苍凉。春色在窗外一掠而过,如同青春在我们脸上停留的时间。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坟冢青青,一袭白衣,坚忍的泪流在心上,举目望月,风清夜柔,浓浓情思,晓风陪月。
谁人幽怨低吟?诉尽了心底片片忧愁。低眉絮语,清风一缕,相思难却,泪落红尘。
谁人幽幽长叹?惊扰了眉间幽幽相思。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
公元1685年盛夏,纳兰走完了短短的31个春秋。犹如一场春梦里的花,独自绽放,又悄然凋零,只留下一道单薄的身影,孤寂而卓然,镌刻经年。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就像一个赤脚跑入荆棘从中的小孩,满目疮痍,遍体鳞伤,却依旧微笑着,叫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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