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以肥为美”理念的原因分析
(2013-04-08 21: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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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以肥为美”理念的原因分析
张效霞
有唐一代,特别是盛唐时期,“以肥为美”是当时颇为流行的理念和风尚。对此,我们从最为直观的形象资料如唐代的绘画、雕塑、壁画中,是可以很容易体验出和深切感受到唐人崇尚丰腴壮硕之美的理念的。唐代著名画家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中的仕女“面颊丰肥,体现了盛中唐时代妇女的典型形象”,其《捣练图》中的妇女也“个个是丰颊肥体”[1]。另一著名画家周昉的《纨扇仕女图》、《簪花仕女图》所绘仕女形态,“也和张萱的作品一样,是一种丰肌肥体的作风”[2]。这些绘画中的女性,肩圆胸阔,丰颐广额,一派雍容富态之貌。考古出土的唐三彩贵妇俑,一个个莫不面如圆月,丰润圆胖。“最明显的是曲眉丰颊,体态肥胖。既是贵族妇女的实际写照,也是当时上层统治阶级审美要求的反映”[3]。就唐三彩这一大唐文化名片来说,盛唐社会崇尚“以肥为美”的流行风尚,也尽现在我们面前。若是再看一看唐代画圣吴道子笔下的人物、洛阳龙门石窟的巨型雕刻,就会发现,无论男女,均是阔面圆腮,丰硕肥壮。可见,“以肥为美”的确是唐代的时尚。
绘画、雕塑、壁画这些艺术作品所展现的唐代女性“多为丰厚态度”[4]、“多秾丽丰肌,有富贵气”、“具秾丽丰肥之态”,是艺术家的个人喜好,还是当时社会风尚的体现呢?宋代董广川在跋周昉的《按筝图》时说:“尝持以问曰:人物丰秾,肌胜于骨,盖画者自有所好哉?余曰:此固唐世所尚。尝见诸说,太真妃丰肌秀骨,今见于画,亦肥胜于骨。昔韩公言,曲眉丰颊,便知唐人所尚以丰肥为美。昉于此时,知所好而图之矣。”[5]清楚地说明了周昉所画的“人物丰秾,肌胜于骨”,不是“画者自有所好”,而是“知所好而图之矣”。也就是说,是周昉——当然还有张萱等其他唐代艺术家对于“以肥为美”这一时代审美趣味的认同。既是对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也是唐代“以肥为美”理念的具体体现。下面,对唐代“以肥为美”理念的原因作一浅析,不当之处,敬祈斧正。
1.自古至唐,以腴为美
综观中国历史,从先秦到唐代一直是崇尚妇女“以腴为美”的,只是自宋代以来女性才日渐变得柔弱起来。春秋时人“以肥为美”,这在《诗经》中可以找到许多例证。《陈风•泽陂》有云:“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婘,美也)。”“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意思是说,有个美人好长相,高大丰满,脸庞俊俏又端庄。《唐风•椒聊》更是赞美妇女腰身肥大,美得无人能比:“彼其之子,硕大无朋。”[6]战国时期,宋玉在《神女赋》中这样描写美女:“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7]明显是以丰满为美。屈原在《大招》中所描写的美女是:“丰肉微骨,调以娱只。”王逸注云:“言美人肥白润泽,小骨厚肉,肌肤柔弱。”[8]显然也是以丰满为美。汉代人对美女的要求是丰腴。司马相如在《美女赋》中是这样描写美女的:“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柔滑如脂。”“弱骨丰肌”与屈原的“丰肉微骨”一脉相承。1967年山东临沂金雀山九号汉墓出土的帛画中,妇女的形象是肌丰体硕,体态丰肥。1973年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彩绘帛画人物,均是广额丰颐,体态圆润。魏晋南北朝的情形也大致如此,《西京杂记》中对卓文君这一美人的描写是:“文君姣好……肌肤柔滑如脂。”[9]这种“以丰腴为美”的理念一直持续到隋唐。唐代崇尚浓丽丰肥之美,赏花要赏牡丹,骑的马也要臀部肥大。女子为了使自己显得更丰满,往往将裙子做得很宽大,六幅、八幅、十二幅,还要将腰身提高到腋下,这样整个人不见腰身,几乎像灯笼一样。在传统裙装基础上改造形成的袒露装,不但将脖颈彻底暴露,而且连胸部也处于半掩半露的状态。在唐代,这是自然的、高贵的、美丽的,也是时尚的。初唐欧阳询《南乡子》中有“胸前如雪脸如莲”之句,此外还有“长留白雪占胸前”(施肩吾《观美人》)、“粉胸半掩疑晴雪”(方千《赠美人》)等诗句。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房中补益》中也说:“凡夫人不必须有颜色妍丽,但得少年未经生乳,多肌肉,益也。若足财力,选取细发,目睛黑白分明,体柔骨软,肌肤细滑,言语声音和调,四肢骨节皆欲足肉,而骨不大。”[10]
2.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虽然就总体趋势而言,从远古到唐代,人们对美女的标准是以“丰腴”为主,但中国对于人体的审美标准也并非数千年一贯制。《后汉书•马廖传》记载:“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11]可见当时的楚人曾经以瘦为美。李商隐《梦泽》一诗描写了楚灵王好细腰所酿成的悲剧:“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12]由于楚灵王阁下的偏好,“细腰”成为风靡楚国的惟一审美标准,于是满城年轻女子纷纷节食减肥,为了能在楚王面前一展娇柔的舞姿而不惜葬送自己的青春与生命。“好细腰”的遗风,至汉代尚存,“楚肩细腰掌中轻”的赵飞燕能够把汉成帝迷得神魂颠倒,并登上皇后的宝座,即是有力的明证。到了唐代,“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元稹《会真诗》),天生丽质,体态丰肥而且已婚的杨玉环,硬是被唐明皇李隆基横刀夺爱,从他儿子手中抢过来,堂而皇之地占为己有,而杨贵妃入宫后,“太真肌态丰艳,晓音律,性警颖,善承迎上意,不期岁宠遇如惠妃,宫中号曰‘娘子’,凡仪体皆如皇后”[13]。贵妃之所以能使“六宫粉黛无颜色”,使玄宗“三千宠爱在一身”(白居易《长恨歌》),除了她的通晓音律,能歌善舞和善于逢迎而外,主要还在于她的“肌态丰艳”。这从“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杜甫《丽人行》)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白居易《长恨歌》)中,都可以看出此中消息。《开元天宝遗事》记载:“贵妃素有肉体,至夏苦热,常有肺渴,每日含一玉鱼儿于口中,盖藉其凉津沃肺也。”[14]因肥胖而不胜暑热,不得不借助于玉鱼儿以降温,可见她并非一般的肥胖。《古今宫闱秘记》载,玄宗曾对后宫人说:“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并特地制作新曲《得宝子》,可见宠幸之隆。因为杨玉环的得宠,以致时人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之谣。杨玉环所引领的肥胖时尚,也就迅速在民间流行起来。
在任何一个社会中,统治阶级的思想总是占主导地位的思想。因此,唐代“以肥为美”的理念,主要来自唐统治者,尤其是皇帝们的思想。
3.胡汉杂居,胡风盛行
自魏以降,北、西北的许多“胡族”纷纷离开自己的原居地,呈波浪状向中原迁徙,关陇一带甚至于“夷羌居半”,因而“胡风”得以顺利传入中原。到了唐代,则愈演愈盛。一是因为李唐皇族本身具有“胡人”血统,如唐高祖李渊之母独孤氏、唐太宗李世民之母窦氏(纥豆陵氏改)、唐高宗李治之母长孙氏,均为鲜卑人。他们曾长期与“胡人”混居生活,又发迹于鲜卑族建立的北魏,而后直接传承鲜卑族为主的北朝政权,所以在文化习俗上沿袭了北朝传统,“胡化”很深。唐统一天下后,便将这些“胡人”习俗带到中原。正如朱熹所论:“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朱子语类》卷一一六)二是因唐代各民族之间的交往及国际交流空前频繁,气魄宏大的唐朝对“蛮夷之邦”的文物风习是来者不拒、兼收并蓄,更助长了“胡化”之风日渐盛行。
胡汉杂居,在日常生活和生产中,各族之间,往来密切,通过频繁的战争、和盟、通婚、生育、收养、赐姓、归宗、入待、任子、仕宦等,无时无刻不在互相影响,实践着民族的大融合、大交流,除了本土文化影响外来的胡人外,他们带来的本国、本民族文化同样也影响着唐朝的文化。加之李唐王朝对胡族文化,一贯大力提倡,带头为之,使唐代社会中的胡风胡俗,达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胡饼、乳酪、热洛河(鹿血)、婆罗门轻高面等胡族食品,跃身而上唐人饭桌,大大改变了中原人民传统的饮食结构:“开元来,女人例著线鞋,取轻妙便于事,侍儿乃著履。臧获贱伍者皆服襕衫。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撰,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15]胡衣胡帽的盛行,展现着胡族服装的鲜美;涂唇、赭面、裸胸之风,又令多少中原巾帼趋之若鹜,西域葡萄美酒、波斯三勒浆,激发过多少唐代大诗人的创作灵感。唐人元稹有《法曲》诗为叹:“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
而“胡人”的体态如何呢?《新修本草••葡萄》有云:“葡萄……生陇西、五原、敦煌山谷。”本注:“魏国使人多赍来……北国人多肥健耐寒,盖食斯乎?”[16]这条材料显示北朝人或许指鲜卑人多肥健;至于肥健的原因是不是食葡萄,则不必深论。这是现存文献中关于“胡人肥健”的为数不多的记载之一。不过,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再进一步论证之。如李渊,史称他长了一副“阿婆面”。阿婆面,即“面团团”,疑为鲜卑族特征之一。有这样一个旁证:贞观年间的一次宫宴上,长孙皇后之兄长孙无忌讥讽欧阳询,询应声答道:“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唐太宗敛容曰:“欧阳询,汝岂不畏皇后闻耶?”[17]则无忌兄妹均为“面团团”无疑。李渊血统中一半是鲜卑成分,“面团团”极有可能。
在胡服、胡妆……为一时之盛,时人趋之若鹜驾,以为时髦之妆、时尚之服的大风气下,以“胡人肥健”作为审美理念,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换句话说,李唐王室由鲜卑游牧部落的关陇军事集团起家,入主中原后依然是“胡习”未去,大有胡气。因此,唐朝女人的浓丽丰肥,是倾注了“胡人”的丰沛激情的。
4.人口骤减,生育需要
唐太宗即位之初,国家经过隋末以来的战乱,经济凋弊,民户凋残。当时,全国的户口数由隋朝极盛时期的900万户减至300万户。直到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在上疏中还说:“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资治通鉴》卷一九五)为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唐太宗采取了增殖人口的政策,首先是尽一切努力招回流入或被掠入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的汉人。如: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九月,唐太宗刚刚即位,“突厥颉利可汗献马三千匹,羊万口,上不受,但诏归所掠中国户口”(《资治通鉴》卷一九二);贞观三年(公元629年),“户部奏言:中国人自塞外来归及突厥前后内附、开四夷为州县者,男女一百二十余万口”;贞观五年四月,唐政府“以金帛购中国人因隋乱没突厥者男女八万人,尽还其家属”等[18]。另一个重要的措施是奖励婚嫁。贞观元年二月丁巳日,唐太宗颁发《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诏书说:“其庶人之男女无室家者,并仰州县官人以礼聘娶,皆任其同类相求,不得抑取。男年二十、女年十五已上,及妻丧达制之后,孀居服纪已除,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好合。若穷窦之徒,将迎匮乏者,仰于亲近及乡里富有之家,裒多益寡,使得资送以济……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其劝导乖方,失于配偶,准户减少,以附殿失。”[19]
生殖崇拜、生育需要大概是自古以来中国人对女性审美影响最为根本的原因,从红山文化的女性塑像可以见其端。丰腴壮硕是女性身体健康的标志,这种观念直到今天仍在民间有着深广的影响。只有这样的体形,才是传宗接代、生儿育女的最佳选择,尤其是广大农村中对儿媳的要求。那种杨柳细腰式的瘦削苗条、弱不禁风,老人们往往会大摇其头说:那是画上的仙女,中看不中用。
5.社会繁荣,生活富裕
唐王朝是在平息隋末农民大起义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王朝。作为亲身经历了这场农民“大风暴”洗礼的唐太宗李世民,从维护本阶级的长远利益出发,处处以“隋亡”为鉴,注意发扬民主,选贤任能,广开言路,依法办事,并以“民为邦本”的思想治理国家,整顿吏治,革新政治,从而开有唐一代“开明政治”之先河。在经济上,针对隋末唐初以来,因战乱和灾荒造成的人口锐减、经济凋敝等状况,为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所施行的一系列方针政策,诸如静民务农、体恤百姓、劝课农桑、均田垦荒、轻徭薄赋、增殖人口、释放宫女、义仓备荒、兴修水利等等,使农业生产得到了迅速的恢复和发展。此后,经过唐高宗、武则天数十年的发展和过渡,到唐玄宗李隆基统治的开元、天宝年间,进入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太平盛世”。贞观四年,关中地区农业获得丰收,流散人口相继返乡务农,米斗不过三四钱。贞观五、六、七年,关外山东广大地区,风调雨顺,“又频至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表,自山东至于沧海,皆不赍粮,取给于路。入山东村落,行客经过者,必厚加供待,或发时有赠遗,此皆古昔未有也。”[20]贞观八、九年以及贞观十三年,全国广大地区又是连年丰收。杜佑《通典》说:“自贞观以后,太宗励精为理。至八年九年,频至丰稔,米斗四五钱,马牛布野,外户动则数月不闭,至十五年,米每斗值二钱。”[21]《新唐书•食货志》也有类似的记载:“至四年,米斗四五钱,外户不闭者数月,马牛被野,人行数千里不赍粮,民物蕃息,四夷降附者百二十万人。”[22]开元、天宝年间,更是“河清海晏,物殷俗阜……左右藏库,财物山积,不可胜较。四方丰稔,百姓殷富。管户一千余万,米一斗三四文。丁壮之人,不识兵器;路不拾遗,行者不囊粮”。[23]
为了展示大唐王朝的繁荣富足、物阜民丰,以区别于前朝的战乱和饥馑,大唐皇朝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以肥为美”的热潮,甚至上升为一股爱国运动,京城长安大街小巷,肥婆肥女随处可见。官宦人家、皇亲国戚,更以妻妾的肥胖互相比美,煞是一派不肥不胖就是不爱国的景象。开元、天宝年间,是唐代乃至整个古代社会的盛世,政治开明,经济发达,文化繁荣,物质文化生活的丰富使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较大提高。正是这样的承平生活,造成了“关中妇女纤弱者少”、“天厩无瘠马,宫禁无悴容”(《画品》)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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