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心赏
(2013-06-28 11:29:18)古诗词心赏
沈善增
缘起
日前写了一篇短文,谈对苏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意境的感悟,有朋友来信建议,这样的赏析文章可以多写几篇,在报刊上开个专栏,对提高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对中国古诗词的兴趣很有帮助。我对中国古诗词只是喜欢而已,连票友也谈不上,而且“诗无达诂”,从未有在诗词赏析方面发表像对《老子》《论语》《庄子》《列子》等经典的旧注那样的“颠覆性”意见的野心,但类似像对“明月”那样的“前无古人”(或者是我孤陋寡闻,没有看见)的赏析文章,倒也写过一些,想一想,觉得还有可写。怎么让我这门外汉一不小心捡到了珍宝?果真如此,我想大概有这样两条原因:其一,中国的诗话词话历来是很发达的,诗话词话的内容分宏观、微观两个方面。宏观的,像司空图的《诗品》、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建立种种审美的标准、境界、风格描述,把难以言说变成形象可感的。微观的,从炼字锻句上去赏析,总结创作经验,对学写诗词者很有帮助。但宏观与微观的中间却留下了一大片空白地带——对一首诗词的读解、赏析,尤其对已习惯使用白话文的现代中国人来说,缺了这一块,古诗词的字面义都读不懂,遑论言下之意、弦外之音。现在的大、中、小学课堂里教的古诗词,与诗词赏析辞典里讲解的古诗词,都是要填补这方面的空缺,因此,今人来写诗话、词话(如刘衍文先生的《古典文学鉴赏论》),就与古人大不相同,因为需要不同。但这部分工作,大多由教师来做,而不是由诗人来做,教师的长处在知识面广,考证严密,广征博引,言必有据,短处在毕竟缺乏创作经验,对谋篇布局方面的良苦用心难以体会,对灵感妙想则可能更隔膜,即使有所感触,也难道其妙。这就使今天的读者对古诗词的欣赏大多只能停留在“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甚或“买椟还珠”,“认指为月”的层面上。诗歌是民族精神的结晶,文化遗产中极其珍贵的部分,这样的状态,对提高全民族的整体的精神素质,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回顾我对古诗词的一些“新解”,所以写出来得到很多读书朋友的首肯,得益于我有一些文学创作的经验体会,所以在静心体悟时,会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欣悦。也许命中注定要我做些打基础的工作,所以,我不揣浅陋,把我读古诗词的心得,按赏析辞典条目的格式写出来,以期引起大家对古诗词的进一步的兴趣。从我所选的都是课蒙的古诗词,就可以知道,我读过的古诗词是很少的,但如果你认为我真的是从中读出了新意,那么,就可知中国的古诗词审美价值有多高,魅力有多大了。
光景繁华总是春
春日 朱熹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我上网检索到,《百度知道》里解读这首诗的“最佳答案”,将其翻译为:良辰探寻美景在泗水之滨,无限的风光景物焕然一新。轻易便能识得东风的妖面,满眼的万紫千红都是芳春。这可能是教科书里的标准答案,但就从字面义上说,也是错的。
其实,第一句说“寻芳”,找花,找山野间早开的野花,说明是在早春。草木发芽、野花自放,是春天到来的最早的消息,所以,古人叫花草早放为“报春”,“寻芳”又叫“寻春”。寻芳多在“胜日”,胜日就是好天气、晴日,因为早春还很冷,阴雨天去寻芳寒意料峭,没这样的好兴致。朱老夫子寻到芳了吗?他没说,只说“无边光景一时新”,什么是“光景”?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风景,而是按“景”的本意,指阳光。(孙诒让《墨子闲诂》按语:“《说文•日部》云:‘景,光也。’《大戴礼记•曾子〈天圜〉》篇云:‘故火日外景,而金水内景。’”)这句话是说无边的阳光把眼前的景色都涂上了一片鲜亮,好像新的一样。也就是说,除了好太阳,他没看到什么花草。但他毫不灰心丧气,发挥想象力,想到过些天,等到平常(等闲)东风送暖的日子,大地上将开遍万紫千红的花朵。然而,鲜花遍地、争奇斗艳的日子,和今天的早春寻芳难觅的日子,终究一样是春天。
但不能怪《百度知道》“最佳答案”的作者的错解,我们读这首诗眼前出现山花烂漫意象的,可能一百人中有九十九个,一千人中有九百九十九个,甚至一万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这错解即是正解,是朱熹希望我们感受到的,面对阳光普照但花草未发的大地,他心目中的新春景象。他心中的意象与他眼前的景象哪个更真实?要说发生过的才真实,心中的意象能说没有发生过吗?这就是诗的魅力,诗使发生在我们心里的变成可感的、可传递的、可共鸣的。诗的魅力就是心灵的魅力,诗人,就是心灵能力特强的人。海德格尔说,人要在这世界上诗意的栖息,《春日》诗告诉我们什么叫“诗意的栖息”。
这真是,心田春在又何寻,光景繁华总是春。
明月在心头
水调歌头 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表现了非常强烈、非常深刻的孤独感。
从小序中可以知道,那个丙辰中秋夜,苏轼是“欢饮达旦”,但此欢饮是几个人饮?从首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得知,那是苏轼一个人在饮酒。此句化用了李白的《月下独酌》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独酌,用邀请明月与影子来同饮共舞以化解孤独,这种达观的诗人态度,苏轼是很欣赏的。但是,苏轼的境地却比李白还要孤独。“明月几时有”,说明圆月还没有从云层里露出脸来,明月没有,地上的影子当然也没有了,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中秋夜,尽管只有孤身一人,但还是摆出酒桌来赏月,月亮却偏偏不出来,老天爷,你把我整得太惨了。“明月几时有?”这“问”是责问,喂,老天爷,朋友,不要这么恶作剧好不好?他又跟老天爷套近乎,老朋友,我们也分别好久了,“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也是从天宫里出来的,你再这样捉弄我,我就不高兴在人间玩了,我要回天宫去了。但是,回去也不行啊,“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天上冷啊,哪有人间温暖呢?“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天上更孤单啊,神仙连伴舞的影子也没有。所以,你不让明月出来,是嫉妒我,是要诱使我返回天宫,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如果结合苏轼的处境来理解,天宫指的是朝廷,人间指的是地方。贬谪到地方为官,尽管艰苦、孤独,还是比在朝廷上轻松、舒心得多。但这样联系诗人的身世遭遇来解读,我总觉得失之穿凿,与“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的解读思路相似。苏轼生前,受“乌台诗案”之累,差点丢了性命,身后,就不要再去累他了。
词的上半阙讲了月亮没出来,下半阙讲月亮出来了,那时,苏轼已在室内,无心赏月了,月光却偏偏不依不饶,“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照无眠”的月光,更使人感到孤独与凄清。所以,诗人甚至觉得月亮是存心跟人过不去。“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这极是忿语、伤心语,也极是痴语,物极必反,因此,诗人从消沉的心境中幡然警醒,一跃而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个人的失意凄凉一下子转变为普世的悲怀,这种悲怀大到把高高在上的月亮也包涵在其中,真正是悲天悯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一句,历来的理解是,但愿人长久健在,即使相隔千里,终究还是能共赏明月。然与上句联系起来看,这一句其实是表达了两个愿望,一指人,一指月,“人长久”相对“人有悲欢离合”,两情相爱,天长地久,就超越了悲欢离合;“共婵娟”相对“月有阴晴圆缺”,只有中秋月亮才是完满美好的,这是指共同拥有美好的生活,因此,这里用“婵娟”指代“明月”,有深意在矣。
序中说“兼怀子由”,这“怀”不仅是怀念,更是关怀,弟弟苏辙想必也是一样的孤独难挨,所以,“此事古难全”之类达观的话,不仅是对自己说的,更是对苏辙说的,也是对天下有同样苦恼的人说的,一己的烦恼上升到了普世的悲怀,刻骨的孤独转变为解脱的逍遥,因此,千百年来动人心弦。
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前面对孤独的层层递进的细腻刻画描述,结尾几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只是豪放、达观的大话、空话,如风吹耳,怎么能深入人心呢?因此,“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做学问如此,要感悟到甚深的生活哲理更是如此。乔达摩•悉达多太子因为意识到了生老病死的大烦恼,才下决心出家去求真理、了生死,才有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所以,有大烦恼可能是成佛的机缘,大烦恼转大菩提,根本烦恼(生死)转根本菩提、无上佛智(了生死)。有时候不能悟道,往往由于对烦恼的认识还不够,贪嗜世欲,把烦恼视为快乐,就是俗话说的不能看破红尘。但看破了红尘,烦恼还是烦恼,怎么转成菩提呢?这首词显示烦恼转菩提是在一念之间(所以,惠能大师开示:“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是绝地反弹,这就是参禅中说的逼到绝路,参到桶底脱。但“兵至死地而后生”,韩信用此得生,马谡用此则死,参到黑桶底,底能不能脱,还需别的条件(缘)。“明月”词展示的能转的缘,就是悲怀,也即大悲心。苏轼不愿“乘风归去”,又“兼怀子由”,说明他恋人间,不是贪恋人间的欢乐,而是悲悯人间的众生,所以,他的愿望是“千里共婵娟”,人人都享有幸福生活,人人都不再孤独,这就是普世的大乘道,与独善其身的中、小乘解脱道的差别。有前面的不肯“乘风归去”,才有后面的大解脱。因此,这大悲心既是增上缘(就好像化学中说的催化剂作用),更是因缘(能转的原因)。这就是《瑜伽师地论》里说的“菩萨种姓”(菩萨之所以成为菩萨的内因),所以,《金刚经》中说,菩萨要做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一定是过去世在无量佛所种诸善根。因此,要悟、要转,必须长养慈悲心,慈悲心养成本能反应,“悟”“转”就只是个触机问题。
就诗词而言,它的魅力还在于,读者不一定要理解(正确的翻译出)每句话的意思,但韵律、节奏等等因素,能使你感染到诗人的心情,进入审美。这魅力是如何有的,对我始终是个谜。由这首词的赏析,我想到,这也许就是禅引发的心灵力量吧?“明月几时有?”明月在心不在天,人心澄明,天心月圆。
“想”之妙
清平调词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栏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李白所写的咏芍药的三首清平调词的第一首。历来的诗评家多对“云想衣裳花想容”句表示激赏,说“想”字下得妙,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古代的诗评家也许明白,今天的诗评家未必了了。沈熙乾先生说:“把杨妃的衣服,写成正如霓裳羽衣一般,簇拥着她那丰满的玉容。‘想’字有正反两面的理解,可以说是见云而想到衣服,见花想到容貌;也可以说,把衣服想象为云,把容貌想象为花;这样交互参差,七字之中,就给人以花团锦簇之感。”(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
现在通常作这样的理解,但是我觉得照字面直解为“云想要有她这样的衣裳,花想要有她这样的容貌”,应该更好。这样,“想”可作“想望”“羡慕”解,与下句联系起来读,“春风拂栏露华浓”,意思就通顺了。本来,就有诗评家认为“次句下得陡然,令人不知”,但若与李白同时挥就的《清平调词》第三首中“解释东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句参照来看,“春风”也是拟人手法,可以看作要来观看、又受阻拦的“追星族”,这句话可意译为“春风拂栏欲睹芳容,露华浓艳装点美人”。这样,前后两句,即从“云”“花”“风”“露”四个角度(三者拟人),来反映、衬托杨贵妃之美(但从字面上看,又可以说句句是咏芍药花)。
但诗无达诂,而诗的魅力即在,无论你能否弄清诗句之所指,你一样受到它的美的感染。你不知道“想”字确切的含义,你一样感到它妙不可言。不信你把“想”字换个字,如“似”、如“羡”试试,立刻便觉味同嚼蜡。中国古诗讲究炼字,好诗一字不易,这点早为人知;但读者可以未知此字确指而欣然接受,并确认非此莫属,这种奇妙的现象,其中堂奥,还难以洞悉。然而,诗人写诗,字句之间、意象之间一定有内在逻辑,无论如水银泻地,随口而吟,还是盘根错节,颇费推敲,都不是信马由缰的。因此,从整体上来把握,应该更有助于领略妙句的妙处。
低头静夜思
静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两三岁孩童背唐诗,第一首十有八九是背这首诗。我小时候因此对李白不太佩服,这样的大白话谁不会写呀?可惜他出生比我早,被他写掉了。所以我后来写了一则小幽默:
甲:现在的孩子太厉害了,我儿子才五岁,就写了一首诗,非常棒。
乙:什么诗?让我欣赏欣赏。
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乙:这不跟李白的诗一样吗?
甲:他写出的诗更李白一样,还不厉害吗?
近些年我才知道,这样一首明白如话的诗,理解起来还是众说纷纭。有说“床前明月光”,应该是“窗前明月光”,因为床一般是不会放在窗下的,古人讲究风水,尤其不会如此,所以如果是睡在床上,举头就望不到明月。因为同样的理由,有人提出“床”是指胡床,也即马扎,还有人查出“床”的另一个义项是井栏,坐在室外的马扎上,或坐在井栏上,举头一眼望见明月当然是毫无问题了,但李白见照在地上的月光,怀疑是满地白霜,不是太矫情了吗?这样的诗句,能流传千古吗?
因此,我们还是暂且让诗人回到眠床上,看看诗句所述是否合理。且设想诗人在半夜里醒来,这个时节已经起霜了,诗人又是冷醒的,所以迷糊之间,以为霜竟结到了室内床前。一个“疑”字,不仅描出了诗人客寓寒衾,梦中冻醒的客观境遇,更点出了诗人内心很深的凄凉感,似醒非醒之际,直觉地把明亮的月光认作是凄白的寒霜,把事情望坏处想,这是一个人心情的反映。
那么“举头望明月”怎么说呢?是否理解为睡在床上想望明月,而实际并没有看到呢?可以这样理解,但无需这样去解诗。提出床不安在窗下,而在床上是望不到明月这样问题的人,是不懂诗是叙述与散文的叙述之不同。在散文的叙述中,披衣起床,来到床前,推窗望月等一系列动作,也许是必须交代的(其实也不一定),而在诗的叙述中,对此完全可以不著一字,“举头望明月”,完全可以理解为诗人已到床前,或者已到户外,所谓问题完全是个伪问题。倒是“低头”两字,道出诗人的故乡之思是沉甸甸的。寒夜醒来,月光照着孤独的身影,沉重的乡思压得他低下了头颅,似乎失去了白天人前的清高、飘逸、狂狷之态,显出了大丈夫软弱的一面,平平淡淡二十个字,画出了这样一幅图景,感人至深,因此流传千古。这首诗三岁孩童能背,要品出其中况味,恐怕三十岁还算是很早的。
闻声直觉见上品
春日 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如果说李白的《静夜思》是三岁孩童背唐诗的首选,那么这首诗就是第二选,学前没有背过,上了小学一定会背,因为课本上有。短小精悍,明白如话,琅琅上口,也易背。所以,这首诗的知名度同样相当高,可以说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这首诗。这首诗与《静夜思》有还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写梦中醒来时的感觉,只是一个在早晨,一个在深夜,一个是明写,一个是暗写。都有很深的人生况味,这况味也是诗流传久远的原因,但这况味很少被人体味到,因为诗的字面都太浅近了,似乎一清见底,一览无余,所以读者哪怕能倒背如流,也不会再往深处去想那么一想。但好诗毕竟是好诗,只要你稍稍往深处想一想,立刻就会有全新的感受。
这首诗的好处,就在后面两句的突转。如果后两句顺着前面的意思顺流而下,如“惜阴出户行,乘兴寻芳草”,那就是很一般的春日诗。为什么说突转得好呢?“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日里懒洋洋的醒来,听到此起彼伏的鸟叫声,知道今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这是十分惬意的感觉。说“闻”而不说“见”,可能诗人还不愿从温柔好梦中醒来,还舍不得将眼睛睁开。在这样的慵懒的享受中,诗人忽然想到昨夜入睡前是风雨大作,“夜来风雨声”,还说明诗人入梦很晚,听风雨听了大半宵。这时,他的意识开始活动,想到昨夜有多少鲜花被风雨摧落,没能熬到春光和煦的清晨。没有饱经风霜的人生经历,是不会在春眠晓觉之时,产生这样煞风景的联想。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诗人同情的是落花,当然落花是拟人,但此“人”是“他人”。诗人尽管之前有栉风沐雨的经历,但现在的处境已不同以往,可以无拘无束、无挂无碍的享受生活。因此他的悲悼落花,不是物伤其类的感怀,不同于黛玉葬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以花自况。这是对美好事物、弱小群体被消灭的悲伤,是一种大悲怀。联想是以声音而转,从鸟啼声转到风雨声,十分自然,也使人想到观世音菩萨,闻悲苦声即起大悲心、救度心。所以说突转得好,因为这是真情流露,道出了一刹那间的直觉反应。文学是人学,人学即写人,写出人物的理性反应,合逻辑的心理活动,有鲜明特点的性格,还不算上等手段,还是福斯特所说的“扁的人物”;要写出人物的直觉,塑造出“圆的人物”,才臻一流,才是妙品。而这“圆的人物”的直觉是菩萨种姓的高尚情感的灵光乍现,那就是神品了。这高尚情感由平平淡淡的语言道来,毫不夸饰,自然天成,那称得上是逸品了。因此,这首五言绝句当得起妙品、神品、逸品之称,真的很绝哩,君以为然否?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的婉约派的先行者,这首《菩萨蛮》词又是温庭筠的代表作,因此可以说是婉约派的代表作。对这首代表作,赏析者多多,但尚有可置喙之余地。
先说“小山”。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参加华东师大中文系自学考试,“古代文学作品选”一课用的是朱东润教授主编的教材,“小山”介绍有“眉山”与“屏风”两种解释,但教材取的是屏风,“小山重叠金明灭”意译为晨曦照在屏风上金光闪烁。我当时就觉得此说欠妥。我认为“小山”应为“眉山”。眉山怎么会“重叠”呢?因为唐代时兴女子画眉,无论是把天生的眉毛拔去(可能在新娘出嫁前绞面时完成),还是在原有的眉毛上添画,都可以说是“重叠”。“金明灭”我认为是指女子额头的花黄,木兰词有云:“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次要写这篇文章,我在网上搜索一下,现在的赏析文章,已有把“小山”解释为“眉山”,把“金明灭”的“金”解释为“额黄”,而且作了很多考证,足见此说是能成立的。但是,即使是持“眉山”“额黄”解释的学者,对前面两句的理解,还认为是描写女子未起之状态,接下来的三、四两句说才是已起梳妆的情态。因此,尽管那位学者认为“此篇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所写只是一件事,若为之拟一题增入,便是‘梳妆’二字”,所论很到位,但具体分析句意,却不合创作之法。第一、二句用描写,这么细腻、这么华丽,却是在“梳妆”题外,第三、四句切入正题,却用的是叙述,情态(懒、迟)是“说”出而不是“画”出,若果如此,就是用力不在刀口上了。因此,“小山重叠金明灭”,就是在“画蛾眉”,“鬓云欲度香腮雪”,就是在“弄妆梳洗”,“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只是对前两句的补叙,之所以要补叙,一则因为不补叙前面两个画面的所指读者不明白,不明白此描写的审美价值全部落空。二则因为“懒”“迟(迟缓)”这样的情态描写不出来,只能说出来,但说出来以后,寄寓在“重叠”“欲度”里面的意味就可能暗示给读者。“重叠”可能是因为“懒”,提不起劲来,所以画了再画,重重叠叠。“欲度”可能是因为“迟”,迟疑不决,想把头发这样梳,又想那样梳,迟钝缓慢,梳了两下,又停下了手,因此鬓云“欲度”而未度。这样来理解,第一、三句,第二、四句各各对应,描写与叙述相得益彰,才能“言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终于梳妆打扮完毕,女子手执两面镜子欣赏自己焕然一心的形象,诗句明快的节奏,表达出女子的心情已经多云转晴。但最后一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点出了她与花相映的欢颜,这是暂时的排遣,深深的孤寂盘踞在她的心头。她为什么要选择鹧鸪作为新贴到绣罗襦上的花样呢?因为当时人把鹧鸪的叫声拟音为“行不得也哥哥”,是盼行人归家的心声。至此,读者可以确定“懒起”的女子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而是独守空房的少妇。丈夫在家,少妇不能懒起,画眉也可能是恩爱夫妻调情的一档节目。女为悦己者容,没有欣赏她的美容的爱人在身边,她自然没劲,“弄妆梳洗迟”了。盼行人归家长相守,不相离,是当时闺怨诗的一大主题,但大多是直接说出来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但像这样以一个个精致的画面含蓄的表达出来,把闺怨表现得非常典雅、非常矜持、非常贵族,则是很少见的,达到了中国古代推崇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境界,因此,作为婉约派的代表作的当之无愧的。
无题禅意由情真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诗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被广为传诵。有趣的是,各位诗评家、解释者几乎一致的认为这首诗晦涩难懂,每个意象都可以解释,就是合起来不知道诗人到底写什么。有人甚至认为这就是李商隐诗的好处,不知道诗人之所指,而诗人写诗一定是有所指的,这样读者就会费心去猜,发微探隐,饶有兴趣。李商隐简直可以说是朦胧诗的鼻祖了。(今天来看,舒婷的朦胧诗代表作《致橡树》何曾有一点朦胧,而李商隐诗的所指猜了一千多年,却越猜越费解,那不是朦胧,简直是雾霾了。)但浅白的诗未见得不好(如“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费猜的诗就好么?诗总是诉诸感情的,不明所指,能使读者引起感情的共鸣吗?
近日寻味,忽然明白,诗人其实已把他所指说得明明白白,那就是诗的最后两句。但要说明这一点,还得从头说起。
诗一上来就显得突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无端”,平白无故,没道理。好像诗人在自问自答:锦瑟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因为岁月的悠长,情感的丰富,只有变化纷繁的音色才能表达。这里的“弦”与“柱”不是指的琴弦与架弦的琴柱,而是弹琴的手法,“弦”为挑弦,“柱”为按弦(详见《还吾庄子》对“枝策”的考证)。“思”是“思念”的意思,不是思考。“思华年”,回忆人生中的美好时光。
但一边弹奏,一边回忆出来却未见得有什么美好啊。
“庄生晓梦迷蝴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周做梦为蝴蝶时,“自喻适志与”,活得很开心,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蘧蘧然周也”,虽有些惆怅,但这梦境还是使人迷恋,产生了“到底是刚才庄周梦见身为蝴蝶,还是现在蝴蝶梦见身为庄周”的疑问,这“迷”因为好梦而产生,“美好”还勉强说得过去。
到“望帝春心托杜鹃”,用了古蜀国王杜宇被驱逐离国后,化为杜鹃鸟,啼鸣滴血的典故,这就没什么美好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沧海月明”境界开阔而静谧,确实很美,但蚌珠似泪,不是煞风景吗?
唯“蓝田日暖玉生烟”,可以说是温敦和融的美好景象。唐代以蓝田玉最为名贵。温暖的阳光照耀出产美玉的山峦,似有淡烟飘荡其间,真令人心广神怡。然而,前三个意象怎么能与之并称为“华年”呢?
诗人最后说明了理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情之逸者;“望帝春心托杜鹃”,是情之苦者;“沧海月明珠有泪”,是情之深者;“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情之温者。如今能被追忆的,就是那样的逸情、苦情、深情、温情,而由什么人什么事引起的这样的浓浓的感情,却已经淡忘了,很觉“惘然”。情感成为独立的有机体,活在记忆中,构成了人生中的“华年”——美好事物。这种“人人心中有”的感觉,被诗人攫取了,天才的表达出来了。一表达出来就充满禅意。具体的人事、情景“已惘然”,但那段情感还鲜活的在;就像无相而有实,“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而你只有真心的投入过、爱恋过、求索过、思虑过、认真过,真动过心,用过心,烦恼转菩提,才会有可待追忆的情感、“华年”。
李商隐喜撰《无题》诗,这首《锦瑟》取诗头两个字为题,其实也是无题诗。无题就为了不明言主题意义,或诗含多意,但因为诗中有这样的深意在、禅意在,所以,读者有可能某一刻豁然开朗,心领神会。而执着于四个意象所指什么对象(哪个人,哪件事),则可能如歧途亡羊,越寻越渺。古人云,解诗忌穿凿,经验之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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