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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小说

(2021-02-16 11:2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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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

       出海                  小说

 

                                 乔健

 

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了,郑庄却没有一丝的年意,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连狗都懒得叫上一声。只有夜晚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似乎在提醒着这里的人们,快要过年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郑庄可不是这样,早就热闹起来了。尤其是孩子们,大都穿上了新衣,凑在一起玩儿起了滚铁环、踢毽、跳绳、猜枚子……性子急的会拿出大人给买的小鞭儿时不时的放上一两个,引得周围更多的孩子跑过来看热闹。女人们这时节最忙,打扫屋舍,拆洗被褥,贴窗花儿,贴对联儿,煮肉,煎鱼,蒸馒头,擦拭各类过年用的家什……忙得不亦乐乎。郑庄的男人们这时候是不干活儿的,忙碌了一年的他们大都得到了“恩准”,凑在一起晒晒老阳儿、吹吹牛皮,或者干脆支起牌桌,打上麻将、推起牌九来了。

可是今年……

 

                                     

 

外面的雪已经下了有一尺多厚了,西北风还在呼呼的刮着。

吕家老大坐在灶台边上,眼睛盯着灶膛里的炭火狠命地吸完了最后几口烟,把烟吐出的那一刻,他用力磕打了两下烟锅,然后踅了一眼坐在炕沿儿上的老二和老三,道:“要不,就出趟海吧,弄点算点。”

“哥,天太冷了,万一要是遇上……”老二刚说了一半,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快过年了,他知道再往下说背气。

老大慢吞吞地拿过烟荷包往烟锅里装烟丝,装了好一会儿才装满,他用火钳夹了块炭火把烟点了,猛吸了两口,又用力把它们吐出,一股呛人的烟草味儿顿时弥漫了整个小屋。他咳了两声,然后扭过头来问老二:“那这年——咱就不过啦?”

谁都没接话茬儿,停了好一会儿,老大继续说道:“不碍,咱穿暖和点儿,下个挂网(近海捕鱼),捕一网就回。”

老二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大,道:“那去也不能是这两天,雪太大了,咱家水缸昨就‘穿裙’哩(当地民谚‘缸穿裙,雨(雪)来临’)……”

屋子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老大烟锅里烟丝嘶嘶燃烧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老大又磕打起烟锅,曼声道:“雪已经下了,不碍的。咱——去吧,管它,横不能眼看着咱娘和孩子们过不去这个年。”

老二叹了口气,看一眼大哥,没作声。

“二哥,就听大哥的吧。”老三对老二说道。

 

                                

 

 

 

郑庄东山脚下靠近海边,有一座天后宫(海神庙),里面供奉着海神娘娘。庙不大,进了山门便是一座小院儿,两边靠墙种了十几棵石榴树,每年五月树上开满了红花,十分鲜艳好看。再往里走就是正堂,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蓝底金字写着四个榜书大字:

 

海天浴日

 

门前两边的抱柱上镌刻着一副楹联——

 

江河湖海清波浪

通达远近逍遥逰

 

里面则是一尊天后(海神)娘娘的全身塑像,不知是受了观音庙的启发还是影响,那娘娘竟然和观音庙里的观音菩萨一模一样,也是那么慈善、温婉。两边的挂帐上也写有一隶字楹联——

 

力合鱼满仓

心齐风浪平

 

因为离庄子还有一段距离,且是庙宇圣地,天后宫平常日子是很少有人光顾的,只有到了正月十三、十五和谷雨前后的祭海日,那里才会热闹起来。寻常时节,郑庄人祭海,大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谁家有事了,比如出海,或者新船下坞,便要跑到庙里去上炷香,磕个头,祭拜一番,祈求海神娘娘保佑他们舟顺人安。船要出海的,还要备两只大公鸡,一只在船头杀了,让鸡血顺着“船眼”流下,染红船头,这叫“开光”,也称“挂红”。另一只鸡则要放生,寓意海上遇上风浪,可得生还。除了这些,乡绅大户还要请戏班子唱几天大戏。

 

第二天吃罢早饭,弟兄三个踏着雪,携带着祭品和昨晚请人写好的太平文疏去了娘娘庙。因为不是祭祀的日子,天早,又有雪,一路上没看见几个人。三个人跨过山门穿过小院儿就径直走进了正堂。正堂里面黑洞洞的,有点儿瘆人,那股特有的香火的味道一下子就把人拽进了肃然之中。老大取出太平文疏,不慌不忙、恭恭敬敬地将其压在了供桌前面,文疏是这样写的:

 

具疏人吕XX,系郑庄人,今逢上网吉日,特备信香一炷,纸马一份,馍馍一双,敬献于娘娘位下。

 

                                                      XXXX

 

给娘娘上完香,三个人又跪下拜了几拜,然后起身回家,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进了家门,三个人先到老娘屋里说了会儿话,然后去检查那条扣在院子里即将出海的渔船。

他们用扫帚把落在船底的积雪扫了下来,船已经很旧了,除去几处朽烂的地方去年重新补过之外,别的地方简直就破烂不堪了,尤其桅杆底下堆着的那面补过无数次的布帆,补丁摞补丁,早就该换了。老大从去年谷雨出海前就盘算着要换一面新的了,要不是今年年景不好,怎么也换上了。

“唉,明年吧,明年宽裕了,咱就换张新的。”老大拍着船帮说道。

“哥,过几年咱再打条新船吧!”老三说。

“对,打条新船。”老大点了点头。

检查完渔船,老二老三又把整理好的那捆挂网抬上了船。

忙完这些之后,老二老三看看没别的事了就各自回屋歇息去了,剩下老大一个人靠在船帮上一袋一袋地吸着旱烟想心事。直到晌午了,儿子怀福出来喊他回屋吃饭,他才磕打了几下烟锅,起身进了屋。

 

吕家老大年纪并不大,但却是个饱经风霜的汉子。他爹死的早,娘又是小脚,两个弟弟那时还没成人,家里的重活累活,诸如出海打渔,拉犁种地等等都得老大去干。那些年老大吃得那些苦,受的那些罪数都数不清。不过老二老三却都记着呢。他们对大哥十分敬重,凡事都听大哥的。弟兄三个成家后,也一直没有分开单过。虽说老娘撂过话:俺活着,就在一起过;死了,你们愿意分再分。但这有一半也是因为大哥。大哥不愿意分。媳妇们也都贤惠,没有闹着要分家的。婆媳、妯娌间也都相互宾着,没红过脸。吕家还有一个闺女,排行老幺,前几年结婚走了,去年生娃回娘家住过几天,平常日子很少回门。

年景好的时候,吕家靠着种点地,捕捕鱼,日子不好不坏,还算过得去。可是今年……从打春起就天旱,一直旱到芒种,四个多月滴雨未下。其间,财主吕四爷曾组织过几次祭天求雨,可老天爷就是不开面儿。夏粮是没指望了,人们只好把眼睛盯在了秋粮上。于是,家家担水播种玉米,等玉米出了苗,该中耕时中耕,该追肥时追肥,伺候娃似的伺候着庄稼,就指望着秋天能有个好收成。可不承想,一场大雨把乡亲们的希望彻底浇灭了——那时玉米刚抽雄,雨忽然就来了,哗哗的,没完没了,一口气下了四十多天……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从东山刚拱出个头来,弟兄三个就把船拖到了海边。

天气难得的好,晨光像一只巨大的手轻轻抚摸着白茫茫的大地,也抚摸着刚刚醒来的大海,海面上连一丝风儿都没有,几只海鸥围着小船相互追逐嬉戏。

“哥,这天真好。”老三坐在船头,回过头来冲大哥说道。

老大踅一眼正在摇橹的老二,然后冲老三微笑着挤了挤眼睛,没说话。

小船继续前行。安静的海面只能听见摇橹的声音:“哗——,哗——”

整个早晨,只有老大和老三偶尔说上几句话。老二则只顾摇他的橹。

不知过了多久,来风了。风是从远处刮来的,不大,正好行船。

“风!”老三兴奋地喊了一声。

手握舵柄的老大闻听,侧过脸辨别了一下风向,喊一声:“升——帆——嘞——”

老二便收了橹去解系在桅杆上的索扣,然后拽着绳索一下一下把帆升了起来。

帆一升起,小船就快了,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柳叶飞快地向篓子湾疾驶而去。

 

                              

 

                                                                  

 

篓子湾在鹰嘴礁附近,是一处十分安静的海湾,那里风小浪平,水流缓慢,常有鱼群聚集,很适合挂网捕鱼。郑庄人出海大都喜欢到篓子湾去。也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人编了一支小曲儿,一直传唱至今——

 

篓子湾耶,篓子湾,一道霞光(它)照进了湾,红了船,红了帆,红了海水,红了天。

篓子湾耶,篓子湾,一股波涛(它)涌进了湾,船不抖,船不翻,船不进水,船归山(当地渔民把归航叫归山)

……

“哥,篓子湾还有多远?”老三问了一句。

快了大哥道。说完,便唱了起来——

“篓子湾耶,篓子湾,一道霞光(它)照进了湾……”声音在无边的大海上随风飘荡……

吕家老爹年轻的时候,爱唱这首小曲儿,每次出海,爹都唱,唱得人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花。老大至今还记得爹唱小曲儿时的那种自得的神情。那时候爹还年轻,嗓音洪亮,唱完这首有时还唱别的——

船没有底耶,海没有边,牛没有上牙,狗没有肝。

……

天快擦黑儿的时候,小船终于来到了篓子湾。

弟兄三个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把网下了。下完网,老二老三就坐下来吃馍,他们已经饿了一整天了,该吃点东西了。他俩叫大哥也过来吃点儿。大哥点了点头,人却没动,仍坐在船尾抽他的旱。老大有个习惯,凡干一件什么事之前总是要坐下来抽烟,一锅接着一锅,等把烟抽完了,烟锅收了,那就是他做出了某种决定,要去行动的时候了。

大哥抽着烟,眼睛望着别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把烟锅一磕,站起身,说一声:“起——”,就开始往上摇那副挂网,一下,两下,三下……鱼一条一条地随着挂网露出了水面,老二老三扔下馍跑过去从网上往下摘鱼,一条条欢蹦乱跳的鱼被他们噼哩噗噜地扔进了仓里。

这一网鱼可真不老少!鱼仓很快就装满了。

三个人望着装满鱼的鱼仓,都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是他们才觉得有些累了,他们坐下来歇了一会儿,老二道:

“哥,咱归山吧。”

“归——”老大说着,就去起锚。

恰在这时,一股阴冷之气从天上猛然间压了下来,砭骨的寒冷叫人有些恐怖,四周倏然间变得黢黑一片,紧接着雨雪就来了,三个人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雨雪不大,打在脸上凉嗖嗖的,老二问老大:

“哥,这雨雪——能出湾吗?”

“能!”

“那赶上大风咋办?”老二又问。

“不能。要是顺风,半夜就到家了。

于是,老二摇起了橹……

 

                                

 

没出老二所料,小船出了篓子湾没走多远,海上便刮起了大风。刚才还平静的海面忽然间就汹涌了起来,海水咆哮着排山倒海般从远处涌向了小船,然后又向更远处涌去。三个人像坐在一架疯狂的秋千上面,忽儿被荡得老高,忽儿又落回到了原处……

不行了哥,哥,放捞子吧。(让船随风任意的漂)。”老二大声喊道。

老大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跑过去把捞子放了,然后又回到了原处。三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船上,任凭小船的颠簸和晃动。他们每个人都清楚,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绝望地坐在那里等待着那个必然会到来的最后时刻。他们的心是平静的,他们知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他们坐在船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三个人开始头晕、恶心。老二老三呕吐起来,哇哇的,把晚上吃进肚里的馍都吐了出来。

雨越下越大,船开始进水了。船在下沉。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巨大的寒冷和饥饿让他们浑身颤抖,弟兄三个几乎同时预感到了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们流着泪,挣扎着跪在船上,朝郑庄的方向给老娘磕了三个头:

“娘——儿子不孝啊……”

“娘——,娘……”

“娘——,我们走啦……”

……

正在这时,刚才还肆孽的狂风忽然停了下来。虽然雨和雪仍在下着,但小船却平静了许多。

老大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一眼已经没了一半的船舱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伸出双手开始拼命地往舱外攉水,老二老三见状,也跟着攉了起来……

“回去,都回去!”老大瞪起眼睛冲他们吼了起来。

老二老三没理他,仍在攉水。老大急了,冲过来失了声地大声叫道:

“娘了个X,你们要做什么?爪子不要了?滚一边子去!。”

老二老三愣了,他们从没见过大哥发这么大的火,只好放了手。老大回过头继续攉水,“哗——哗——,哗——哗——”每攉一下,他的手都像针扎火烫的一样疼,他不停地攉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了,海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老大继续攉着水。他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

又过了不知多久,天放亮了。老二老三拉起了船帆……

老大还在攉水。

……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船快要抵岸了,远远地他们看见娘带着三个媳妇和孩子们站在岸边的雪地里正朝他们这边眺望。

“娘——,娘——”老二老三大声地喊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老大没喊,他刚要站起时便訇的一声栽倒在了船上。

……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看见吕家老大下地耕作、出海打渔。

他的一双手,废了。

 

 

 

   2021216日(大年初五)于墨尔本,写五十多年前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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