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10首）

 

杨秀武

 

皮影戏

 

看了一场皮影戏

就梦见我父亲

在挂山田里晃动

 

黄色的幕布上

那个黑影像一只鹰

全身的饥饿

黑而密

 

像贼一样

蒙面，逃到在最高

最远的山峰筑巢

用铁锄猛击岩石

黑色的鲜血

一滴一滴地滴落

 

鹰的再生

惨烈，悲壮，不屈

有五双筷子夹着的幕布

父亲不担心垮掉

 

父亲与蚯蚓

 

父亲耕田时，犁铧无意中

把一条蚯蚓，劈成两截

 

一截朝前蠕动

一截朝后蠕动

它们就这样拼命地蠕动

父亲躬着身子

两竖眉毛

跟着拼命地蠕动

 

父亲连续几天几夜

就像一张

插在地里的犁

 

那条蚯蚓

默默地钻进父亲血管

抱紧他的腿

蠕动

从未有片刻停止

 

我给父亲添土

纸钱燃起的青烟里

父亲的坟

蠕动

 

挂灯笼

 

故乡的灯笼

全部是青苔杂草做的

鸟想挂到哪里

就可以挂到哪里

 

有一只灯笼

挂在稻草人的脑袋上

稻草人穿着我父亲的衣服

我想起

坐在父亲肩上的细节

 

九十岁的母亲

把一个小灯笼

轻轻挂在稻草人的手上

我点燃一只烟递给她

这时候，两只灯笼

把故乡照亮

 

 

一棵老茶树

 

 

一些杂草与灌木

以及荆棘串通一气

把一座茶山捣毁

从作案现场

看出一棵老茶树

低调忍耐和退缩的淡定

 

明明知道自己

躲过这一劫仍然会死去

但不放弃一刻的活着

像我的父亲

不被人左右

依然按照自然规律活

想怎样活就怎样活

活的天真

或者是活的一种绝望

都是全人类的

 

它把山的海拔逐渐拔高

把蓝天扫得干干净净

远方的白云

追赶着这一高度

一直追赶到清江

 

丈量世界的境界啊

要从一座茶山的毁灭

和一棵老茶树的活着开始

 

登石梯

 

石梯

斜靠在一座山的寂静

像无法走近或者疏远的

沧桑和孤独

 

遥远的春季

父亲到遥远的地方修铁路

临走时，在这座山上

栽很多山梨树

全长成枕木

 

我下了动车

踏着竖起来的铁轨

一步步登上去

 

现在，父亲像一只蚕

围石像茧，茧像桑叶

在石梯的方向

蚕把桑叶咬出一个隧洞

炊烟

 

给父亲烧压岁钱时

一缕蓝烟

像父亲蓝色粗布衣

在我的指尖绕

在我的体内绕

在我的血管里绕

在我的骨头里绕

然后在墓门边绕

在父亲的坟上绕

 

从我们家升起来的炊烟

在没有风的日子

炊烟是一根旗杆

天变脸的时候

炊烟是一面飘扬的旗帜

父亲用炊烟缝合母亲的伤口

我们一家人在炊烟里

像大海里的鱼

 

天空的晚霞

无休止的燃烧

蓝烟从盖着父亲的黄土上

绕出来

从围石里绕出来

无论蓝烟怎么绕

都是炊烟的化身

不是过眼云烟

 

给父亲立碑

 

孝名在碑上聚到一起

是站着的

人在碑前是站着的

面对面站着

活着与死亡的话题

千言万语沉默

 

我花费人生的全部积蓄

念碑文

说不尽的词语，一夜间

像焰火，挂在

一棵迎春树的枝头

 

春风把碑上没有名字的人

吹到父亲的坟前

深情的低语，畅快淋漓

像迎春花，开在

群山的枝头

 

重走一条路

 

父亲挑水的那条路

现在已被他的胡子淹埋

磨砺后的胡子

扎得一条扁担模糊不清

 

那时父亲年轻

挑水时带着我学走路

我像个老头走路

走着走着，父亲像我走路了

走着走着，我又像那时的我了

 

我扒开父亲的胡子

血从指头上流出来

痂包住我的短处

 

我回望

吊脚楼前的两个水龙头

一个是父亲的背影

一个是我现在的背影

 

荒地

 

我记得时光

从一棵枯树上掉下来

砸在父亲头上

头发落在地上，是一片草

 

从此，他把这荒地

当作自己的家园

栽四株千年矮

 

年龄越大，去的越多

父亲脑梗后，坐在哪里

肩背隆起，正好架上

犁田的枷担

 

他对我们四姊妹说

你们看的地方可以种苞谷

那是一个人一月的口粮

 

我选的这地方好

埋的时候要深一点

不能给草找麻烦

这里长的草，牛喜欢吃

 

和父亲睡一张床

 

父亲

为我作文错了一个标点

像丢了钥匙

导致他通宵在门外踱步

 

雪越下越大，场坝里

始终有一张床

床上的棉撕成一堆堆雪

 

父亲

曾表扬过我趴着的睡姿

可是这一夜怎么睡

都是一个乌龟

 

直到有一天

和父亲分睡

我把床上放书的木箱

当作床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