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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永远无法伪装自己文/林稚子

(2021-11-12 17: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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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分类: 浮生乱
01



连雨隔春阴,潮湿的黄梅天磨蹭了很久还没走,像无聊了一辈子,醒来还是在雨天。落地窗下堆着一蓬烟灰色薄纱、一个快递员早晨刚送来的纸箱,雨水浸透了箱子的边角,摸着有揉烂的触感。苏过盘腿坐在地板上给纱帘穿钩子,听积水从屋顶的排水管道流下去,回声空幽,像悬空停在耳边的一条涧水。

蒋睿夜里来看她,百忙之中抽拨出的时间。人在沙发上坐着,手机还是不停振动,他索性把手机给关了。男人从外面带进来一股潮湿的气息,混合着法兰绒西装同古龙水的味道,她的鼻子先于眼睛知晓了他的光临。

苏过坐在梳妆台前,吸附了卸妆水的棉片,在颧骨上滑出深色的道路。雀斑、细纹、毛孔逐一浮现,擦掉半边的唇膏和眉毛后,失去妆面的那一部分脸在镜子里显得十分古怪,像脸正逐渐淡化,消失在了空气里。

我是谁?

这样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苏过一愣。

蒋睿在客厅百无聊赖,伸了个懒腰,觉得房子似乎有了什么变化,打量了一圈,发现新换了窗帘。

“新买的窗帘?还不错。”

“不是说灰色难看?”

“别那么敏感,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只有你还记得。”他笑眯眯地走过去,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苏过的头发浓厚,铺泄齐腰,远远看上去,像一条静默奔流着的河水。以至于他有时觉得,她的整个人也同水一样,柔软、冰凉,有时却难以把握。

“如果你不开心,我做什么都没意思。你是跟我在一起,又不是跟她。”蒋睿说着,手指抚过发丝,黑色的水流在指缝间无声地破开。

一个月前,苏过第一次跟蒋睿回江苏给他母亲过生日。车子从沪常高速下到山边公路。阴天,开了三分之一的车窗飘进来轻淡的花香气。苏过把车窗全部降下来,看见岚雾从远处的山岭间升起,乳白和新绿的颜色,像学院女生头发上柔软的绸带。开满不知名花朵的树散布在这样的绸带之间,美而寂静。

那大概是他们最快乐的一段路了。她记得车里放着音乐,那首曲子也像空山雨后。

然后,一栋两层的小房子在眼前乍然出现。造型现代而素净,由黑色钢架、水泥和错位的透明玻璃墙构成,暖黄的灯光从室内透出来。门廊下站着蒋睿的母亲,身材匀称,不是花钱能办到的匀称,而是上了年纪的人在运动和食物上日复一日保持的自制。

穿着真丝连衣裙的阿姨,怀里抱着一只蓬松的博美犬。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小狗开始叫,阿姨站在台阶上眯着眼看过来。

他们在门外短暂地交谈,微笑,拥抱。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

那天苏过穿了一件珍珠灰色的衬衫、一条牛仔裤,配马丁靴。喝茶时阿姨偏过头轻声对儿子说:“她怎么穿成那样?难看,明天一屋子的客。”蒋睿微笑。他母亲又说,“你也不教教。”

声音不大,然而苏过听见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蒋睿的母亲转过头,用软糯的苏州话若无其事地招呼她:“囡囡吃茶。”

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杯茶。深红色的茶水在骨瓷杯里泛着光,十分浓稠。她像羔羊,无助却无法发声,仿佛被巨大而无形的东西束缚住,绳子在收紧的下巴处缓缓渗血。

他们是提前一天来的,第二天做寿,蒋睿的母亲一早便拿过来一套她自己的裙子,暗粉色的蕾丝和刺绣,并展示给苏过看还没有剪掉的吊牌。苏过看着蒋睿,接过裙子换上。裙摆收得有些紧,下楼的时候,她差点当着许多人的面摔跤。

勉强在客厅待了半天,苏过落荒而逃,推说夜里受了风寒。

“怎么了,不舒服?”蒋睿端着玻璃杯悄悄进来。

“有点累,可能是昨天着凉了。”苏过将头蒙在被子里。

“喝点热水,睡一会儿吧,快要吃蛋糕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一定要下去吗?”

“说什么孩子话,当然要下来了。又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坐坐。”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然而床垫恢复了弹力,门重新关上了。蒋睿的脚步声匆匆消失在门外,门开的时候,从楼下客厅里传来人群的吵嚷,陌生的人和陌生的方言,蜜蜂一样“嗡嗡”地涌入苏过的脑海。她知道自己的外貌和过去或许正成为某个话题,能让他们在交谈时彼此相近,短暂而真挚地成为字面意义下的友爱亲朋。

当时没有觉得,事后却百般不是滋味。似乎是从那段时间起,事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像在冰箱里存放太久的苹果,外皮还是红润,剖开的切面却有了腐败的痕迹。

“你妈妈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你这又是哪儿来的想法?”

“直觉。”

“她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在那么多亲朋好友面前介绍你是谁?好了,别胡思乱想。”



凌晨,雨不断落在窗外的香樟树上,声音显得空空落落。苏过从床上起身,蒋睿离开以后的房间残留一种旖旎的温度。左右再睡不着,她赤脚走到客厅,想要拧亮角落里的一盏壁灯。经过窗前时差点被绊倒,透过从窗外照进来的暗淡的街灯光线,她想起那是昨天早晨快递员送来的纸箱。

打开一看是拼图,一箱子各式各样的拼图。有一盒的塑封破了,雨水浸到里面,在卡纸上泡出鼓胀的纹路。

苏过坐在地板上,将那一盒破碎的纸片逐一摊开晾干,随手捡起盒子底部的卡片。画面是中世纪的古堡,林地上只剩一面镶着玫瑰窗的墙。没有叶子的枯树将天空分割成碎片,月亮小而白,尖尖的,游荡在废墟之间。





02



“你不应该老是弄这些颓废的东西。”

“喜欢。”

“要学会接受改变,就把屋子弄亮一点,出去走走,跟人交际,就不会有这些想法和问题了。”

蒋睿将窗纱拉开,外面驶过一辆汽车,轮胎在积水与落叶之间匆匆轧过。早上环卫工人才打扫干净的街道,过了一天,扑簌簌又落满了香樟的红叶。

有一段时间了,苏过连着失眠,眼底浮现一层幽暗的青色。这令她想起了祖母,祖母躺在乡下大宅的厢房里,面容青暗,等待死亡的降临。一墙之隔的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如常生活,为久违的相聚喝醉。某个人说了笑话,某个人责骂弄脏了衣服的孩子,仿佛等死是如同下雨天收衣服一般平常的事。

苏过看着躺在古旧的花梨木大床上的祖母艰难地呼吸,一呼一吸之间拉得缓慢而冗长。床是祖母的陪嫁品,十六岁同她一起来到苏家,其后发生了许多故事,足够折断一个人的脊梁。

她疑心老人已经去了,但凹陷的胸口又渐渐隆起。祖母痛苦而缓慢地,再度呼进一丝空气。

肺癌。所有人都如此称呼发生在祖母身上的不幸,她卧床不起,丧失语言和思维能力,如同被遗弃的废墟,身体在暑天散发出难闻的衰朽的气味。有什么东西,早已先于死亡,夺取了祖母灵魂里的生命力。

苏过跟祖母并不亲近,到五岁时才第一次见她。祖母拄着拐杖坐在八仙桌旁边,给所有的孙辈一把碟子里的糖果,唯独没有给她。

她懂事地站在旁边,等着大大小小的兄弟们分糖,她很想走过去。也许是祖母忘了给她,又也许是人太老了眼睛看不见她。但是她记得来之前妈妈的嘱咐——要听话,要乖巧。所以她仍然郑重地坐在小板凳上,手指紧紧地抓着膝盖。

桌子上的糖所剩无几,祖母站起来,将糖果放进口袋里。经过她身边时,塞给了最小的一个堂弟,然后颤巍巍地回厢房去了。

地下扔着彩色的糖纸,苏过不知道为什么唯独是她没有。后来她便不愿意再去乡下看祖母,他们都说她不孝顺。

天气炎热,漫长的将死未死的过程,祖母成为所有人的负累。悲伤已经消耗过了,很多危急的午夜也被聚集起来,然后一哄而散。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赚钱、学业、工作,活人的人生,比待在乡下的老祖母的死亡更急迫。

某天晚上,人们甚至互相吵了起来,从最初报丧有误的那个人开始责怪,最后演变为一场对彼此的控诉。

只有苏过知道那天祖母是怎么死的。在儿子们打架的时候,祖母突然有了意识。她们一起听着屋外的叫骂声,人与人肉体碰撞的声音,年过半百的兄弟,在濒死的母亲的屋外打架。

祖母的头枕在高高的荞麦枕头上,望着苏过。

“你是谁?”

苏过坐在椅子上,没有回答。

“人这一生啊。”

祖母清晰地自言自语。外面,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在乡下静谧的夏天,一整个村落都没有入睡,人们在黑暗中静听着一个年老的女人的家务事。这些巨大的噪音将会在以后的日子,成为她名字里最后的八卦。

祖母始终没有得到回答,在吵架声中她再度闭上眼睛,将手慢慢放到毛巾被的下面,像准备入睡的小孩那样。

苏过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擦干没有流出眼眶的泪水,走出门告诉大家,老奶奶去世了。





03



“我是谁。”

“你是我的宝贝。”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行回信。

蒋睿出差,这次要走一个星期。

远方的城市是怎样的呢?蒋睿的工作需要天南地北地飞行,他去过很多国家和城市。苏过想知道在旅途中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项目、看文书的滋味。一开始,她跟蒋睿在同一个部门,慢慢因为结婚或者生育,女性的座位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下苏过。因此,她的办公桌被换到角落里。

每次出差,上司都没有安排苏过,理由是不好安排住宿。后来董事会批准的项目文书上,执行人员名单里,以蒋睿为leader(领导)的小组里并没有苏过,表现比苏过差的新人却得到了机会。对此,蒋睿的理由是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在公司公布,容易让别人误会苏过是通过某种方式得到的机会,而非能力。

“你的项目材料书,框架都是我帮你写的,为什么执行不加上我呢?”

“我知道你很有才华,但BOSS(老板)他不是这样考虑。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只是想有我自己的名字。”

“宝贝,我们是一个共同体,换了你当leader,我也会衷心地为你高兴。”



等红灯的时候,苏过望着前方,人群从斑马线上行走的模样,是城市无声的形象。有发展潜力的城市,文明的城市,会由耐心等待交通信号转换的人组成。街面的整洁,衣履的得体,在工作日早晨步伐的匆忙程度,人群的秩序维持,这些细节组成了文明的名片。

蒋睿坐在驾驶座上,曾经如此细致地分析给苏过听。

在点餐时会尊重苏过口味的蒋睿,永远牢记每一个节日和生日,在副驾驶座上放上礼物和鲜花,包揽装订从宜家选购的家具。大学时代没有积蓄的时候,蒋睿用肩膀和手臂在拥挤的地铁上为苏过撑开一小片稳定安全的空间。那时他们在同一所理工学院念书,整个系只有寥寥几个女生,每一顿饭,无论多晚,蒋睿都会等她一起。如果有苏过喜欢的鱼,蒋睿会把鱼刺挑出来,将洁白细嫩的鱼肉夹到苏过碗里。

那个时候的蒋睿,穿便宜的优衣库,会将每个月的零花钱固定拿出来一部分,喂养学校的流浪猫,给它们看病。

这样的细节,组成了苏过喜欢蒋睿的碎片。

毕业后很久,这样的记忆还留存在苏过的脑海里。猫咪舔着蒋睿的手指时,他脸上纯净的孩子般的笑容,始终让苏过觉得,在现在那个使用香水且不厌其烦地打理丝质西装的蒋睿的外壳里,还存留着温柔的、月光般的东西。

“你要改改自己的脾气,别这么任性。在我们那个年代,如果有蒋睿这样好的男孩算是捡到宝了。你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妈妈曾经这样说苏过。那次,他们决定要分手的那次,特地从外地赶来上海的妈妈,在厨房的水池边,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女儿。

起因是非常小的事。周末的早晨,被闹钟叫醒走进厨房的苏过,在系上围裙的那一刻,心中感到莫名烦躁——为什么做饭的总是我,打扫家务的也是我呢?于是她返回卧室,把心里想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蒋睿。

“今天你做饭好了。”

“啊,我不会啊。”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的蒋睿,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把头埋进枕头里。

“你可以学。”

“我做得没你好。”

“可是米其林店的大厨都是男性啊,新闻里出名的手艺人、古时候宫里伺候人的太监也是男性,哪有不会的,你就是不想做。”

“太监是男性吗?伺候人的事,不是在残疾以后,变得不男不女才做的吗?”蒋睿转过头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机敏的微笑。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但苏过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块石头。妈妈赶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次吵架,后来是怎么收场的呢?生活中很多高高低低的礁石,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好像都这样若无其事地过去了。事故淡忘了,苏过却记得自己这艘航船。船底每次被刮擦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留下的伤痕,那样的感觉,始终没有办法忘记。





04



大概是半年前,苏过从蒋睿的公寓搬了出去。那是蒋睿妈妈为他们将来结婚,在上海购置的临江公寓。苏过搬家的理由是,想要再过一段像学生时代那样朴素的生活。

新的住所是一栋老房子的阁楼,四壁光光,没有墙纸的小屋,她睡沙发床,吃只有蔬菜、土豆和加了食盐的汤,用宜家最便宜的一百块买来的小桌子工作、吃饭、看书,是那种一不小心东西就会漏下去的户外木条桌。四季的衣服加起来塞不满一个行李箱,全部的鞋子只有一双马丁靴和一双乐福鞋,循环穿简单的衬衫和T恤。清理掉过去的衣服和首饰是庞杂的工作,但完成以后,好像革除了一部分旧日的自己那样松快。

蒋睿来看她,清晨被五点半的天光照醒。整整一面窗都是光,雨季的上海,空气中浸泡着水分,潮湿而冰冷,天光也显得冷淡极了。

“什么时候买块窗帘挂上吧。”

“好。”

“厚一点,要能完完全全遮光的那种。你会挑,挑好了我来挂。”

“好。”

苏过辞了职,到一家新公司从头做起,人不多,因此她有完全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创业公司的事务繁杂、全面,但是充实。工资虽然没有原来的公司高,但维持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成本,原本也不需要特别高。

活得有意义的定义是什么呢?如果是像考试那样,有整齐划一的分数线,及格的60分和不及格的59分,人的差别又在哪里呢?是粗心大意吗?没有这一分的话,是不是跟幸福、光明、温暖的未来就永远错过了?苏过不知道。她偶尔会想起祖母,祖母最后的那句话,成为她心脏里一个小小的、疼痛的鼓包。

阁楼没有窗帘这件事,蒋睿好像完全忘记了。他有时匆匆地来,半夜就走了,因为第二天往往有忙碌的早会,或是要出差。他们最后一起完成的项目拿到了国家政策扶持,蒋睿成了这个部门最年轻有为的经理。



春天的气息从玉兰树的枝头吐露,优雅光洁的白色花瓣,没有开放的花苞,在枝头错落有致,成为苏过心头静止的画面。雨云散去,天空偶尔露出轻薄的蓝色,Baby blue(婴儿蓝),苏过记得在色卡上看过这种颜色的名字。像风又像雾,像很多事情最开始的颜色。

从窗帘店买回烟灰色薄纱,在网上订购无痕撑杆,组装窗帘一共花了二十分钟。苏过把窗帘挂好了,从薄纱里看外面,世界安静得像一幅淡色的水墨画。

从苏过的公司到蒋睿的公司,中间隔着一小段写字楼的距离。摩天大楼在雨季里显得洁净,电梯里,穿着米色格纹短裙的女孩走进来,腿部露出紧实优美的曲线。大四实习生的脸,还没有熟练的妆容,无法掩盖脸上的天真。以后她会慢慢换成裤子和及膝西服裙,因为不用担心被上司批评幼稚,不用担心电梯里不怀好意的眼睛,不用担心调侃她去端茶送水、而不是与她商量工作的男同事。

这是苏过经历过的事情。只有穿着贵重布料的衣服,掩盖性别的衣服,才会被人类社会重视。但这样的话,她没有办法讲给那个女孩听。奇妙的是,她多想曾经有个长辈或上级告诉她,你穿什么都可以。

她看着她的背影,女孩走进楼层,柔软的地毯吸附了鞋子轻快的声音。





05



打开手机界面,黑色的屏幕上,九宫格的数字按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像一个小孩子固执而肯定地摇头,不对,你错了。

“你的密码改了?”

“没有啊,怎么会。”

“我试过,指纹打不开。”

蒋睿擦着头发走过来,从苏过手里拿起手机,将屏幕翻面按了几下:“好了,这不就开了。”

苏过没有继续追问。湿漉漉的汗意从掌心爬升,弄脏了蒋睿的手机。苏过从抽纸盒里取出一张纸巾,将自己的汗液擦去。沉默像扔到湖中间的石子,在房间里静静回荡着不平静的涟漪。

尽管知道这样做不对,苏过还是忍不住点开了蒋睿的微信。很多看起来美满的关系,底下都经不起探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这是父母那一代人的哲学,即使有着伤痕累累的污损,也很少愿意离婚的。只生育了苏过的母亲,跟父亲的关系变得糟糕,很多很多年,他们都处于一种同住而分居、彼此不过问的状态。

“怎么想起来查手机了?”蒋睿捏住苏过的耳朵,像大人惩罚一个小孩那样轻轻拉了拉。不知道为什么,苏过感觉到蒋睿不高兴了。

“想把你手机里存的我的一些照片发过来。”

“哦,传完了吗?”

“嗯。”

“下次你直接跟我说就行了,你呀,什么都弯弯绕,不直接。”

蒋睿点开界面,眼神停留在苏过刚刚点开的信息栏,还在转动的照片,中间的圆圈缓缓回环,上次给苏过拍照,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成长的痕迹,是到后来不觉得有痕迹,只有看着屏幕里旧日的脸,才想起来每天刷牙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脸不一样了。五官一模一样,却又好像是哪里不对了,眼睛的神采、皮肤的状态,一点点细微轮廓的改变,组合在一起,成了巨大的变化。

苏过看着自己的照片,有一张是他们刚毕业那年拍的。蒋睿很喜欢这张照片,换了好几次新款手机,这张照片却一直在电子设备之间流传。不高的像素,像古老的文物一般,定格着那时二十二岁,还青涩的两个人。

照片里的苏过刚刚拔过智齿,是X光片里最复杂的阻生齿。它曾牢牢占据苏过口腔的深处,用发炎、疼痛和肿胀折磨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怕做手术的缘故,苏过迟迟没有去看医生,直到疼得彻夜失眠。

“原来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器官。”蒋睿指着墙上的宣传栏。

“啊,牙齿不是骨头吗?”

“当然不是了,说起来很复杂,它们看起来像,但本质的结构决定了它们不一样。”

“今天的我,丢失了一部分器官。”

仍然显得学生气的蒋睿和苏过,在医院的走廊里肩并肩坐着,手术后含着止血棉球的苏过,脸颊像仓鼠一样鼓鼓囊囊。蒋睿掏出手机,忽然低下头在苏过肿胀的左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手机拍照时发出的“咔嚓”的声音,亲吻时发出的“啵”的声音,让走廊里的患者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苏过心里既难为情又高兴,拉着蒋睿的手跑出走廊,一直跑到一楼大厅。光线明亮的太阳和绿色的香樟树就在外面,像未来准备了一幅无比灿烂的帷幕,正等着一对恋人拉开。





06



将照片点击删除的那一刻,苏过心里却充溢着照片里流淌的回忆。

蒋睿大概还不知道,他相册里所有她的照片,都在发送后删除干净了。她知道他有保持信息栏简洁的强迫症,相比工作,自己的日常并不重要。因此在发送后不久,蒋睿会把聊天记录也清除干净。

明明是欺骗,互相也知道是欺骗,这就是相处太久的弊端,连彼此皱眉的习惯、说谎时的小动作和语气都一目了然。

在旧日的部门群里,她看到蒋睿的调侃。以前,苏过觉得蒋睿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这一点从他还是男孩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他身上一直有种老派的郑重气质,这种气质把他和他们隔开来,是即使在纸醉金迷的场所,也能保护他自己的罩门。

但从什么时候起,蒋睿也开始调侃年轻的女孩了呢?他们明明自己也没有多大,却肆无忌惮地讨论着婚姻和爱情以外的关系,讨论二十岁的女孩、二十五岁的女孩和三十岁女人的区别。那样的表情符号苏过从来没有见蒋睿发过,因此她看着屏幕里的蒋睿,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那天在电梯里看到的实习生,米色格纹的短裙下,在春寒里露出来的青春洋溢的腿部,小鹿的腿部,猎人们准星里的腿部。



周末,苏过抽空去了一趟蒋睿的公寓。

钟点工打扫得窗明几净,苏过用鼻子嗅了嗅,这里的空气已经有陌生的味道,是走进一个空间,不再会觉得“那就是家”的味道。

蒋睿从冰箱里拿出他母亲从苏州寄来的点心,白瓷碟子装了几样,放在她面前。他还记得她胃不好,喝不得绿茶,于是泡了一壶玫瑰普洱。两个人对案而坐,夜间的寒湿在玻璃上蒙了毛毛一层水雾。苏过望着窗外,玻璃上蒋睿的影子也毛毛的,像很温顺的一只小动物。以前,她很多的喜怒哀乐,都维系在这模糊的映像里了。



“苏过,你是全世界的好。”

时间往前,犹记得他告白那天是个雨天。她默念了一遍他的情书,心里涌起寒冬坐在火炉边很安逸地握着栗子的情景。她的手小,圆圆的酒窝肉凹下去,手全张开了也只能握住两三粒。可她是个知足的人,有那么两三粒就能愉快一整天了。

他们给彼此写信,收信,折千纸鹤和星星,一起看博物馆展览,一起逛外滩。在乍然春雨的上海街头,两个人忘了带伞,湿漉漉地走着,像两匹低头爱着世界的小马。

再往前,认识他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寒假,她被雨水阻挡在图书馆,一个穿着雨披的人从雨里走过来,递给她一把伞。那时她刚和父亲决裂,没有过年的去处。她以为是好心的校工,到了学院宿舍大厅,雨披摘下来,他比她想象中年轻,穿一件淡绿色的毛衣,领口露着两牙雪白的衬衫尖领,在她心上留下小小的甜蜜的伤痕。

轮廓重叠轮廓,回忆起来,眼泪和压抑却更多。快乐日子总是短暂,七年过去,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却在时间里永远留下了一部分自己。



“我是专程来告别的,在这座城市待得太久,想换个地方生活。”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

“真舍不得啊,”蒋睿有些伤感地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如释重负。你活得那么认真,让我觉得辜负不起。心里爱着你,此刻也很爱你,然而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人这一生啊——她望着他,电光石火间,她理解了这句话。放弃比接纳的时候艰难,也许雨中再没有一把会递过来的伞,一个陪着淋雨的人,但她已经不想再有任何遗憾。手术以后的疼痛,或许需要在暗夜里独自忍耐,曾被亲吻过的嘴角,说出分手的话时,也是同样柔软润滑。牙齿和骨头是不同的组成,即使长得再像骨头,她也永远无法伪装自己的尖锐。

爱是真实的,不爱的时候,也是真实的。

苏过舔舔嘴唇,没有动过的茶,在桌上渐渐消散了热气。因为再也不会见面,所以分别的时候也要郑重,模糊的恋人,曾经认真想要分享一生的恋人。

的士的雨刷摆动,涟漪覆盖涟漪,苏过望着前方,不愿再回头。在雨季即将结束的沪上,在还没有离开已经降临的疼痛中,她看见了,她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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